木桶中盛满了熬煮得恰到好处的白粥，修士目光如炬，似是要在木桶上盯出一个窟窿来。
此等廉价白粥中蕴含的灵气比之琼华玉酿竟也不遑多让。区区平民，如何值得城主夫人做到这般地步？
其中定有猫腻。
修士厉声道：“这粥为何灵气如此浓郁？”
一道道似有若无的视线落在突然发难的修士身上。
城主夫人垂眸，长长的睫毛遮挡了她眼中的情绪。
队伍最前方，小女孩局促地捧着与她小身板的食量严重不符的大碗，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城主夫人。
家中积蓄给哥哥看病花光了，现下穷得都揭不开锅了。听说城主夫人每日来此施粥，她这才厚着脸皮过来。
“不过往粥里加了些灵液罢了。”
城主夫人耐心地为小女孩盛了满满一碗白粥，动作间，右耳墨绿色的耳坠轻轻摇晃。
修士被城主夫人漫不经心的态度激怒，他放出威压上前一步，还想继续逼问。
谁料城主夫人猛地抬起眼，直直地望向他，眼角竟滑落下一滴清泪来。
“仙长不会懂的，我幼年失怙，幸得城中众人接济，我早已将大家当成了亲人。”
她神色难掩激动，扬声道：“我又怎能见亲人白白受苦！”
被威压压迫得直不起腰的人红着眼眶，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周围的人听完大为感动，炙热的目光投向城主夫人，一瞬间迸发出的强烈信仰仿佛为她镀了一层金身。
“不许你欺负她！”
方才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粥交给身旁素不相识的人。她心中生出无边勇气，握紧双拳冲上前去。
瘦弱的小女孩被强横的威压掀翻在地。
修士以正道人士自居，众人谴责的目光倒好像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魔头似的。他暗骂一声“晦气”，离开了此地。
“你还好吗？”
高大的身影遮挡住微弱的阳光，笼罩在阴影中的小女孩注视着朝她伸出的手，指节修长，莹润如玉。
小女孩手撑着地，挣扎着自己起身，她拒绝了这份好意。
林酒收回手，尊重小女孩的坚持。
城主夫人已将施粥的任务交给了侍女，她走过来，躬身怜爱地拍打着小女孩衣上的灰尘。
她语气柔和地说：“谢谢你，勇敢的小姑娘。”
小女孩害羞地红了脸：“没、这没什么的。”
等那份扭捏劲儿过后，她牵住城主夫人的衣袖，坚定地说：“我以后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想成为您这样心地善良的大好人。
城主夫人笑得愈发温柔：“天快黑了，回家吧。”
金色云彩延展，紫红霞光弥漫，漫长的白昼即将落幕。
黄昏无限拉长，冗长的队伍散去，小女孩踏上回家的路，淡黄衣衫的女子去往城主府，街上的修士们仍在四处游荡着。
林酒抬头，仰望着逐渐被暗色吞没的天空，黯淡的天空。
白日里鲜活的天水城彻底被黑暗吞噬，夜幕已经降临。
“等夜幕降临之后，一定要戴上它。”林酒耳边回响起老妇人的叮嘱。
下一秒，他的手中多了一个面具。
凝视着精巧的面具，林酒迟迟没有动作。
无边的黑暗仍不知足地蔓延，最终也只能不甘心地中止在天水城。
水镜外，烈日当空，天色正好。
“怎么回事？！”一人指着水镜大叫。
黑色的雾气悄悄爬上监视天水城的水镜，将镜中的画面遮挡得严严实实，连天水城的一条缝都看不见。
“不是说天水城十分安全吗？水镜怎会失控！”
“我们宗门年轻一辈最有天赋的弟子都在里面，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我一直未在水镜中发现自家弟子的踪迹。”
“我也是，难道……”
“还请云清宗给个说法！”
“给个说法！”
宗门大比历来由万剑宗、云清宗、万佛宗和御兽宗四大宗门轮流承办，今年轮到了云清宗。
坐在最上方的是四大宗门的长老，宗主事务繁忙，不便出席。不过宗主能将宗门大比这等关乎到修真界下一代的事交给这几位长老，足见他们在宗门中的地位。
下方众人躁动着、喧哗着，这几只老狐狸依旧岿然不动，仿佛天水城中没有他们宗门的弟子似的。
眼见讨要说法的人愈演愈烈，端坐在正中的男人平静的声音响起。
他发白如雪，面容年轻，眼似古井无波，通身气质仿若天神，说不出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玉牌在手，性命自无需担忧。”
先前灵器宗那人就是捏碎了玉牌被传送出来的，可见玉牌确能生效。只是……
众人仍想说些什么，男人接着说：
“我最得意的弟子也在天水城中。”
只这一句话，众人紧绷的神色放松下来。
依那位所言，他最得意的弟子，火属性天灵根，与万剑宗云霄齐名的天才——明光，也在天水城中。
他们把心放进了肚子里，静静地等待着。
天水城。
除了修士们弄出的动静，整座城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未发出一点儿声音。
林酒手中拿着面具，慢悠悠地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太安静了，窸窸窣窣的风声也显得可疑起来。
“咚。”
身体撞上硬物发出沉闷的响声，林酒停下脚步。
耳边的脚步声却未停歇。
他蓦然回头——
微风吹动着地上的纸团，长街空荡荡，那些修士们都不见了踪影。
林酒用手抚摸着前方的障碍物，指尖传来的粗粝触感提醒着他——这是一堵高墙。
由看不见的石砖砌成的高墙。
无论林酒如何变换方位，它永远挡在林酒正前方。
林酒一拳挥出，拳头被反弹回来。同时他只觉背上一沉，绵绵呼吸尽数倾洒在他的脖颈处。
他慢慢地、慢慢地偏头，简单的动作似被放慢了无数倍。
什么也没有。
林酒有些失望，不一会儿他又想到许乐阳他们在找的恶鬼，开口询问道：
“你是恶鬼吗？”
身后冰凉的吐息还在，回答他的却只有沉默。
既然在的话，为什么不回话呢？林酒有些不高兴。
若是许乐阳在场，定会被林酒的举动吓一跳，哪有人主动同恶鬼搭话的……
林酒东走一步西走一步，步伐凌乱无比。
忽然，他老神在在地说道：“我明白啦。”
这堵墙与困阵有相通之处。
他取下腰间乾坤笔，拿出早已备好的血灵果。同是执笔，世上最厉害的丹青画手动作也不及他这般赏心悦目。
只需寥寥几笔便能破坏墙周围的阵法，不过，林酒却是另辟蹊径。
困阵叠加困阵。
囚禁的目标更换，他想困住身后的恶鬼。
背上的恶鬼被无形的手拉扯开来，死死禁锢。
林酒终于看清了恶鬼的真面目——一团黑雾。
黑雾四处冲撞，怎么也破不开林酒布下的阵法。
林酒跟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双眼放光，他说：
“真有意思。”
辨不清喜怒的黑雾抖了抖，似是受不了林酒的羞辱，连同那堵看不见的墙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酒抛着手中的面具，惋惜道：“怎么就跑了呀。”
“啊——”凄惨的叫声响起。
一道凛冽剑光闪过，凝霜出鞘，云霄破开面前骤然变得薄弱无比的高墙。
在云霄之后不久，原本坚固厚重的高墙仿佛变成了不堪一击的白纸，不断有人冲破高墙的阻挡，往叫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他们皆听见了那声惨叫。
林酒也跟着这些修士去凑热闹。
冲天黑气缠绕着地上的人，他的叫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时弱时强，他正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到场的修士们俱是一惊，不敢贸然出手。
“恶鬼当诛！”云霄想也不想地冲上前去，一剑斩向恶鬼。
“恶鬼当诛！”云霄当了出头鸟，其余人也不再袖手旁观。
云霄牵制恶鬼，自己给恶鬼最后一击，说不定积分就落在自己头上了呢。他们这样想。
没有形体的恶鬼气焰猛涨，将金丹后期的云霄逼得节节败退。
连云霄都……修士们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四处逃窜开来。
场中只剩下吃力应付恶鬼的云霄，以及——
呆呆地站在原地的林酒。
这些人怎么跑得这么快？林酒感慨。
“戴上。”不知何处冲出来的人扔给云霄一个面具。
云霄抿唇，依言照做，恶鬼停下了对他的攻势，转而朝林酒逼近。
那人火急火燎地闪身至林酒身后，就着林酒的手将面具扣在林酒脸上。
离林酒仅一步之遥的恶鬼调转方向，身后的人松了一口气。
暗中窥探战况的修士大喊：“面具！”
“戴上面具就不会受到恶鬼的攻击了！”
可上哪儿去找面具呢？
众人忽地留意到被他们忽略的细节，天水城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个面具。
他们哄抢着，等最后一名修士戴上面具时，恶鬼竟直接消失不见……
林酒的手指动了动，包裹着他整只右手的大手这才松开。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不自在地站着的人。
好熟悉的感觉。
林酒的手放在这人脸上的面具之上，微微掀开一角。
“林酒！”终于找到人的许乐阳小跑着过来。
“他是谁？”这人指着许乐阳问林酒，仿佛自己跟林酒交情更深似的。
林酒想着面具下那张完全陌生的脸，没有回答，反而直接问道：“你呢，你又是谁？”
“我总感觉我们认识。”
闻言，面具下的嘴角疯狂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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