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叙,是个奇怪的人。
天阙第一次见到从叙时,从叙突然从草丛里钻出来。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狼狈,可又有种别人伤不了他的横气。
从叙看着天阙下意识想躲的动作,准确无误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天阙!”
天阙回头看从叙,疑惑。除了嬷嬷之外,天阙是第一次听到朝府里的人喊他名字。其他人往往都是像唤小狗,喊天阙小十八亦或者十八公子。
如果是在背地里喊,天阙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喊的称呼就多了。小哑巴、小傻子、呆子、缺心眼儿……总归都不是什么好词汇。
嬷嬷不知唤了多少次天阙这两个字,才让天阙记住这是他的名字。小傻子被天阙取代,有了名字,好像就更鲜明地活着。
但天阙的世界里,只有一人会呼唤他的名字,只有嬷嬷。嬷嬷离开了,天阙身上的那点鲜明也沉寂,或许,不会再被唤。
但天阙又一次听见了他的名字。看着眼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疑惑从心底浮现。天阙停住想转身逃离的脚步,安静眼眸像是粼粼的泉水。
天阙的眼眸映出面前少年的身影,警惕猫儿般瞳孔圆溜溜,黑沉沉。若是下一刻从叙动作大了,或者表露恶意,天阙就会窜进草丛与灌木中,骨碌碌消失不见。
从叙站直了身体任由天阙打量,他知道天阙怕人。那个瞎子嬷嬷和从叙说过天阙的情况,从叙努力扭曲干瘦脸上的神情,想要挤出温和的笑容来。
天阙退了半步。天阙小猫似的微微歪头,警惕又疑惑地看着从叙。
好吧,看起来这个笑容完全失败了。
从叙揉了揉僵硬的脸,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有些干硬的馒头。“天阙,我叫从叙。你还记得胡芹白胡嬷嬷吗?她托我照顾你。”
馒头放在摊开的掌心里,从叙伸直手臂,把它递向天阙。天阙远远看着,默默判断了一会儿。
见天阙不肯靠近接过馒头,从叙用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啊掏,掏出了一本薄薄的书。书上面没有多少字,只是艰难又颤抖地画了几招几式。
“天阙认识这本书吗?这是胡嬷嬷给我的。”从叙抖开那本书,天阙熟悉的人影在纸页上跳动,她挥剑落势之间,狠厉与温柔皆存。
“天阙要记得,这是你娘亲写的书。”天阙一直记得,记得这本书,记得嬷嬷。
嬷嬷会温柔地抱着天阙,指着书上的图画绘声绘色地讲她记忆里的朝盛小姐;嬷嬷会指着书上的剑式,命令天阙拿着木棍挥舞;嬷嬷会反反复复地看着书,失神为什么天阙学不会……
天阙慢慢地靠近那本书,他伸出指尖,轻轻摸了摸。嬷嬷,把它给了他。
从叙忽然抓住天阙的手腕,露出得意的笑容。‘抓住了!’从叙的眼神里写着兴高采烈的三个字,而后温柔下来,像是在和弟弟玩闹的哥哥,有点顽皮,又很有兄长风范照顾弟弟。
从叙把手里的馒头塞给天阙,他很担忧天阙。从叙曾为了逃荒而长途跋涉,再清楚不过饿死之前的孩子是怎样的状态。
嬷嬷离开后,天阙再乖也没有饱饭吃了。
天阙被从叙抓着一只手,也就乖乖地拿着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个干硬的馒头。天阙吃馒头的动作慢吞吞的,从叙也慢吞吞地收了笑容,把秘籍塞回密囊腰带。
真乖啊天阙。
要是他从前这么对他弟弟妹妹们,那两只估计当场就和他闹起来了。半大的少年沉默地看着天阙,漆黑的眼珠浓墨滚尘,黑得光熄灯灭,透不出一点亮。
唯有从叙凝视着天阙,他的眼中倒映了一道衣物洗得发白,瘦弱安静的身影,才好像又投进了光。
从叙出生在一个小县城,他的父亲是个县令,母亲是举人之女。父母夫妻恩爱,蒹葭情深,共育子女四名,从叙行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
从叙原本是县令家里最讨人嫌的小霸王。招鹅逗狗,不好学习,整日里只管到处惹事。整个县城里的人都很讨厌从叙,提起从叙的时候讨论声音都变大起来,一声声在骂着。
可也是这个县城里的人,在他们家大难临头时把从叙藏进了水井里躲过一劫,又在瘟疫四起时,把从叙带出那座被人活埋的死城,甚至在从叙快饿死时喂给他肉食。
大旱大荒,大饥大难。
从叙县里的人,一些人死在县城里,一些人死在逃荒路上,一些人与他分道扬镳,一些人不知去向……从叙到了京城越阳,只剩他与寥寥几个人。
想要复仇的心日益剧增,可复仇的路却没有方向。他们混在流民之中,少在人前联系,各自寻找出路。
直到从叙那一日行窃时踢到铁板。
明明是个瞎眼的老妇人,感官却比其他人来得敏锐。瞎眼老妇人在从叙伸手在她身上掏钱时就迅速发现了他,并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老妇人的脸色大变。
明明发觉从叙偷窃时还是神色冷淡,但抓住从叙的手后,老妇人才突然变了脸色。从叙感觉到了不对,他挣扎起来,却又发现老妇人力气比些成年男人还要大。
从叙:天要亡我!
就在从叙悲愤绝望之时,老妇人抓着从叙的手,顺着摸起了从叙的骨头。从手臂摸到肩膀,再摸到从叙的脊骨,最后是大小腿的骨头……老妇人把从叙骨头都捏了个遍,最终呵呵地笑出声。
悲凉哀切。
老妇人·胡芹白放开从叙的手,满是白翳的眼睛盯着从叙所在方位。她“看”着从叙一溜烟逃走消失,神情如同临死才发现宝石的乌鸦。
根骨上佳,练武奇才。而且心性坚韧,隐忍聪慧,识时务,知进退。
好啊,好啊!
但凡这小孩儿出现早半年,胡芹白都能教导他一二,全力助他成长为刺杀朝洵的刺客。
胡芹白闭了闭目,忽而睁开。而现在,眼中的世界蒙上白翳,一片灰白模糊,她已经看不清,是个废人了。不!胡芹白捏了捏拳,她绝不会是个废人——那小子是个成大事的。
胡芹白摸骨的时候力气用的大了些,寻常孩子早被捏得吱哇乱叫,可那孩子一声不吭。并且他一直在寻找逃跑的机会,却又聪慧的没有随意动作,而是一直观察,确定胡芹白没有杀意后乖顺了下来。
直到胡芹白忽然松了手,他才慢慢后退,退到胡芹白一时攻击不了的地方,才以最快的速度跑离。
这样一个孩子要么腾龙跃渊,要么沉潜水底。小姐少年时最向往的话本里,总有一个为主角传授绝顶武功的隐士高人。哪怕没有隐士高人,也有一个神秘人留下的武功秘籍,可以帮助主角青云直上成为武林高手。
小姐那时羡慕得不行,并发誓如若真有这样的高人,她能为他一生做牛做马。哪怕天纵奇才如小姐也恨不得这世间能有隐士高人,何况寻常人等?
胡芹白不要这小孩儿做牛做马,只希望他学成小姐留下的绝世武功后,能够为小姐杀死仇人。
仅此而已,并不困难。
一番思索不过转瞬,得出结论后胡芹白果断抬腿,跟上了那流民小孩儿。于是一方天降绝世武功秘籍,一方白得一个朝洵的共同仇人。
哈!你也想杀朝洵啊,那我们从此就是一个阵营,共同谋划。朝洵头颅落地之时,已指日可待!
就这样,在天阙不知道的角落,他的嬷嬷和从叙哥哥达成了合作。并且胡芹白增加了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身为行风剑传人的从叙,他必须照顾天阙到成年。
胡芹白也不故意为难还不满十岁的从叙,只道从叙有一口饭吃,得分天阙半口,从叙有一件衣穿也得分天阙半件。保证天阙不被人欺辱、伤害,平安活到十五岁。
从叙惊讶:“如此而已?”
胡芹白答:“如此而已。”
这对于从叙而言,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金饼买卖,稳赚不赔。有什么不能同意?哪怕他赌错了,也不过是回到原计划,进宫里做个小太监。
挨一刀,熬几年,待他成为人上人……更多可能是死在宫里,成为金瓦红墙下的一抔灰土。
但从叙没有想到胡嬷嬷竟然是以自身死去的方式推动他们的计划。更没有想到,胡嬷嬷话语里面描述虽痴愚,却乖巧听话的小孩,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掺假。
嬷嬷在院子里留了天阙能吃大概两个月的食物,一堆土法制成的干粮石饼。需要吃的时候方便在水里泡段时间,就能够入口。味道绝非好吃,但那孩子很乖,不会计较。
从叙要在天阙把那些石头饼吃完,找不到其他吃的饿死之前,在朝府里站稳脚跟,找到可以去帮助天阙的办法。
所幸从叙成功了。
那天从叙小心翼翼东躲西藏来到那院子,看见小孩安静坐在石阶上,清澈的眼睛平静明和,冷淡如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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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傻子和风剑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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