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乐器城很大，有一栋三层楼，但年代感浓厚。——外墙瓷砖的缝隙里，粘夹着怎么都清理不掉的绿色苔藓和物资，现在只有几盏灯零星开着，灯光透过覆盖着棕色薄膜的玻璃窗投射到路面，昏昏沉沉。
阿旺背着大大的登山包站在大门口，犹犹豫豫，大门口的感应灯随着他的动作亮了又灭。台阶贴着一层宣传语，但因为来往的人太多，贴的时间太久，已经被踩脱胶了。半拉半黏地沾在斑驳的大理石地面上。
感应灯一明一灭间，照亮了楼梯间拉着的红色横幅，横幅是庆祝乐器得奖的，落款时间已经是几年前，红色蒙了灰，不太光鲜。
阿旺好像想进去又不太敢的样子，就只在原地踌躇。夏禹风看到他，赶忙跑了过去。
“阿旺，你怎么在这里？”
阿旺的眉头拧着，看到夏禹风却舒展开了，他挠了挠头，又习惯性地用手语和他打招呼。意识到自己现在其实可以说话了，他便有点不好意思地收回手，把手卡在了登山包的背包带上，短短的指甲不安地在包带上抠了抠。
“小、小鱼......”
“阿旺、想、想进去......”，傻子指了指乐器城的大门口，冲着夏禹风傻笑了一下，又有点不安地瞄了瞄那个乐器城的大门，像是里面躲着什么会吃人的怪物一样。
这个乐器城楼上还有兴趣班之类的东西，其实休息日还是很热闹的，很多小孩儿都在这里上兴趣班。但是今天是兴趣班默认休息的日子，所以没什么人。
阿旺以前在音乐学校的时候就经常来这里。因为那时候这个乐器城就是这么一副老旧又萧条的样子了，阿旺每次来都很害怕，紧紧地跟在苏颖君身后，就怕他一个错眼，苏颖君就在这栋又老又旧的楼里消失了。
苏颖君住院后，因为急用钱，阿旺就把那架钢琴卖给了乐器城搞二手回收的了。
因为知道那是姥姥留给妈妈的，阿旺卖掉了妈妈的东西很是愧疚。即使苏颖君和他说没有关系，阿旺还是很难过。
妈妈的钢琴已经被人买走了，但阿旺还是每个月都从工资里抠出一份存起来，就想着什么时候可以买一架一模一样的钢琴回来。
他几乎是每几个月就来一次，但都是白天来的，就为了询问老板钢琴回来了没有。
夏禹风不像阿旺一样怕这种又老又旧的大楼，这种建筑在他小时候住在小翡巷的时候多的是，他早就见怪不怪了。有夏禹风领着，阿旺顺利地到了想去的二手琴行，但他就像小时候跟着妈妈一样，也死死地揪着夏禹风的衣服袖子，贴着他上楼，唯恐夏禹风丢下他跑了。
夏禹风见到这样的阿旺忍俊不禁，他由他牵着衣服，上了楼才发现这个地方其实只有外面和下面大楼梯比较久，楼上都是新的。即便是二手琴行，也用的是明亮又暖和的大灯。
“你来了？”，二手琴行的老板是一个穿着考究的老奶奶，姓郑。她见到阿旺来，有点惊讶的样子：
“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晚上来呢，随便看看吧。”，郑奶奶笑眯眯地对阿旺说。
阿旺与她算是眼熟顾客之间的关系，她不知道阿旺的名字，但知道这个看起来有点傻乎乎的小孩在很久之前为了给妈妈凑药费，把一台钢琴给卖掉了。
苏颖君生病多少年，郑奶奶就和阿旺认识了多少年。
“您好......阿旺，呃，也就是他——”，夏禹风指了指正在钢琴间窜来窜去，左敲敲右看看的阿旺。
“他经常来吗？”夏禹风问道。
阿旺刚才听到郑奶奶让他随便看，就和夏禹风示意了一下，琴行摆放的钢琴们指了指，便自己跑到里面看起来了。
“啊，也不算吧，两三个月来一次。”
“你是他朋友吗？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带朋友过来呢。”，郑奶奶见夏禹风看着阿旺，便招呼他坐下：
“他一时半会看不完的，你坐，我给你倒杯水过来。”
郑奶奶说完，就去前台打了杯水来。夏禹风道谢接过，温热的水透过厚纸杯，熨着他的掌心。
“他之前卖掉的那架琴......”,刚才夏禹风在楼梯上只了解了个大概，直到阿旺是过来找和之前一模一样的钢琴的。
他甚至为那架旧钢琴取了一个名字，叫“咕咕”。
“啊......他那架钢琴啊。”，郑奶奶的眉宇间透露着惋惜，“在他卖掉之后没十天就给一个外国人买走了，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
阿旺差不多是五六年前卖得那架钢琴，现在这么多年了，居然没能找到一模一样的？
郑奶奶出言为夏禹风解惑：
“那架钢琴用的是德国音板，国产纯手工，全部都是独立定制的，工艺非常漂亮，是浅色原木的，还带木纹。应该是隐藏型号，厂商的书里都没有记载的，也不知道他们生产了多少架，但这种手工琴数量一般都不会太多。”
“至少他卖之前我没有见到过那款型号的，之后我也没再收过了。”
郑奶奶很可惜那架钢琴：“当时我和他说买了之后可能就找不回来了，但他还是买了。”
因为知道这孩子是为了家里人筹药费卖琴的，即是那架钢琴的音板出了问题，郑奶奶还是多加了点价买走了。
“找不回来......”，夏禹风垂眼，看着厚纸杯中的水浮出的灯光倒影，纸杯被他捧在手里，里面的水荡了荡，晃到纸杯上，晃出几道波纹来。
“对的，基本找不回来了。”，郑奶奶叹了口气，她看着阿旺，又道：
“但有个念想也是好的，人活着不就为了一个念想吗？反正只要我还开这家店，他要找多少年都可以。”也正是因为这个，她才在这么多年来，都包容着这位有点傻乎乎、又只看不买的客人。
“咚、咚、咚”，阿旺每架钢琴都动手动脚地弹两下，又像模像样地看琴的外观，看是不是和“咕咕”一样的。
“阿、阿姨......这个，不，不准......”，阿旺听出声音不对，忙跑过来，磕磕巴巴地和郑奶奶说。
郑奶奶对他会说话有点差异，她一开始还以为这个小傻子是个哑巴呢！听到他说话的内容又笑了。
“哎哟，你这个孩子，应该叫我奶奶才对的。”，她笑到眼泪都出来了，从旗袍的扣襟处扯下手帕，将笑出来的眼泪一点点沾去。
“那架是新的琴，是我今天收的，还没来得及调......”，见阿旺蠢蠢欲动，三五不时地回头看那架钢琴的样子，郑奶奶又道：
“今天就不麻烦你了，很晚了，调个琴要调三五个小时的。”，郑奶奶又将那绢丝手帕纳回扣襟处，又问道：
“你找到了吗？”
阿旺听到郑奶奶问他，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又吸了吸鼻子，绞着手，有点难过地摇了摇头。
“没事，没准下一次我就收到了呢，我收到的话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之后再过来吧。”
听到郑奶奶这样说，阿旺微微点点头，鼻头和眼圈却是红了。因为想哭，所以喉咙发紧，紧到他只哼哼两声作为回应。
“小、小鱼......回家。”，又没有找到钢琴，阿旺的心情不算十分好，但他还是用力地挤出了一个傻笑。
阿旺不敢一个人走在前面，便扯着夏禹风的衣服，想和他一起走下去。
夏禹风转头，一直看着刚才阿旺说不准的胡桃色钢琴，一到楼梯口，他突然顿住了脚步。惹得前面扯他衣服的阿旺一个踉跄。
阿旺见夏禹风停住了，便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夏禹风。傻子见周围都是黑漆漆的，感应灯没亮起来，唯有二手琴行透出温暖的光，还以为夏禹风和他一样害怕，便用力跺了跺脚，想让楼梯的感应灯亮起来。
感应灯应声而亮，发出“咔”的一声轻响，见灯亮了，阿旺忙扯了扯相夏禹风的衣服。
夏禹风被傻子扯回了注意力，他转过头来，就见阿旺吞了吞口水，他的眼睛有点不安地瞟过楼梯和周遭的环境，一举一动都暴露了他的不安。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道：
“小鱼、鱼，不怕，阿旺在这里。”，傻子学着妈妈以前哄他的话，安慰着夏禹风，明明他自己怕得要命。
看到傻子这样，夏禹风不由得笑了，薄薄的嘴唇网上挑，挑出了一轮弯月似的弧。他开口，声音中犹带着笑意：
“我不怕的，我在这里，阿旺也不用怕。”，他说完，便像是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手牵手一样，牵住了阿旺的手。
阿旺的体温常年介于发烧与正常体温之间的临界点，但他没有生病。他天生体温高。他的手干燥、粗糙、手心也烫，暖呼呼地熨着夏禹风的常年冰冷的手。
看到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夏禹风眼里眼里流过一丝窃喜，但更多的都是说不清道不明。
像是一个穷孩子，偷偷舔了一口不属于他的糖，甜蜜的滋味只在舌尖留了一瞬，剩下的却全部都是愧疚不安。
神啊，就这么一小段时间，让我做一个卑劣的人吧。
夏禹风的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握了握阿旺的手，将阿旺带回了二手琴行。
“阿旺，你能教我弹钢琴吗？”
夏禹风指着那架音调不准的胡桃色钢琴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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