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一周,刘熠再次来阮家老宅问诊。他多次和许梦易、阮建则夫妇建议送阮岘去医院体检,终于在这天早上勉强得到允许。
阮建则是众所周知的赘婿,靠好皮相入赘书画世家许家,娶了著名油画家许正清的独女许梦易为妻,从此走上艺术品收藏鉴赏的路子,经常顶着夜大函授的假学历出现在各类文化普及类节目里。
许梦易继承父业,从事油画创作,年少成名,她的乡村田野系列为人所熟知,第一幅参加拍卖的油画即创下该类画作的国内最高价,是油画界首屈一指的耀眼新星。
当然,只是曾经。许梦易自嫁给阮建则便渐渐减少创作,主要忙于打理画廊,而她彻底放弃创作,则已经有十七年之久。
十七年前本市发生一起骇人听闻的绑架案,受害人是许梦易和阮建则的两个儿子——阮宇和阮岘。当年只有十二岁的阮家长子阮宇死在出逃路上,八岁的小儿子阮岘则留下了心理创伤。
有传言说,阮宇之所以拼死逃出来,是为了转移绑匪的注意力,给弟弟阮岘留出一线生机。阮宇当年逃跑的动机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死了,而阮岘活了下来。
活着的人总要承受更多,外人的疑神疑鬼不算什么,来自父母亲人的厌弃才最为致命。
幸存下来的阮岘,并没有因为哥哥的死亡而获得父母更集中的关爱,这是刘熠目前为止看到和感受到的现实。
相比于上次见面,阮岘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眼神里的呆滞少了,偶尔望向他时,隐隐藏着期待。
刘熠为此欣慰,在例行问诊过后,试探道:“我们今天出去做检查,小岘开不开心?”
阮岘仍旧热衷于凝视窗外赤红的石蒜花,闻言,缓慢地收回目光。他盯着人看,忽然露出不太自然的笑容,单薄肌肉牵动着平直嘴角微微上挑。
阮岘孩子气地说:“爸爸妈妈,明天回来。”
一个如幼儿般渴望父母关爱,却又已经年满二十五岁的病弱男人,很难不令刘熠生出怜悯之心。
配合着附和两句,刘熠没忍心告诉他,他远在国外的父母刚刚举办了盛大的新画廊开业仪式,当晚被人以七位数的高价拍走现场的一幅画,那幅画呈蓝紫色调,郁郁生生的花丛里,美丽的女人若隐若现。
画作名为《母亲》,署名阮宇。
阮宇死后,许梦易热衷于展出他的遗作,这不算新闻,很多人都知晓。阮宇因此继承她的名号,被人称为天才少年画家,而又因为他过早夭折的悲惨命运,人们对他的天赋和遗作,表现出异常的热情和怜爱。
刘熠也是上次来问诊时才发现,所谓的阮宇遗作,很大可能是阮岘代劳的——上周问诊时,他刚好目睹阮岘正在收尾那幅创作基本完成的《母亲》。
看着明显一无所知的阮岘,刘熠的心愈发往下沉了沉。画画对阮岘这样的病人来讲,是精神支柱,他不能露出端倪。
“准备好了的话,我们出发去做体检好吗?”
阿桃显然知道阮岘今天要外出,砰的一声推开房门,放下套头卫衣、牛仔裤、口罩,全程面无表情,理所当然地支使刘熠:“给他穿上。”
刘熠忍住不悦,打算帮阮岘脱掉旧得脱线的长袖睡衣。实际上,这样的基本生活技能就连小娃娃都能做好,他也是关心则乱,被阿桃带跑了思路,竟然真想帮忙换衣服。
阮岘没有顺着他的思路一起跑偏,躲开他的手,撑着细瘦的腿脚去浴室里自己换。刘熠尴尬地摸摸鼻尖。
浴室只有三四平米,进门左手边是洗手池,右手边是马桶,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淋浴房。浴室无窗,阴暗潮湿,吸顶灯里罩着几只飞蛾的尸体,冷白光线打在霉菌遍布的各处角落。
没有放衣服的地方,阮岘将衣服堆在马桶盖上。他不急着换,在小小的浴室里原地打转,盯着下水口的地方看了会儿,等一只黑色蟑螂想要从出口爬到地砖上时,狠狠一脚,踩死了它。
做完这些,他松了口气,肩背放松下来。
阿桃拿过来的衣服不合身,阮岘揪着裤腰出来时,刘熠正观赏挂在床对面墙上的一幅画。这幅画风格明显不同,融合了抽象派和中国画里的写意特色,色彩搭配得异常明亮,是所有画里最朝气蓬勃的一幅。
“裤子太肥了吗?”刘熠边问边走过去,左看右看没找到腰带,又下楼,几分钟后,拿着一根蓝色布条回来。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刘熠却因为没有帮到阮岘而心生愧疚,忍不住承诺道:“下次来,给你买一条漂亮的腰带。”
阮岘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接过布条,回到浴室里勒好裤子。
八月末旬的天气依然燥热,阮岘的穿着接近秋装,刘熠怕他热,一上车便将空调开到最大。
主动坐上副驾驶的阿桃不声不响地织起毛衣,阮岘缩在后座靠近车门的位置,口罩遮着脸,只露出偶尔被刘海挡住的泛红眼睑与黑色瞳仁。
刘熠开的是最近贷款买的一辆白色越野,正在磨合阶段,驾驶过程不太顺畅,途中多次被其他司机越线超车,弄得阿桃停止织毛衣,冷着脸说晕车恶心。
刘熠放缓车速,关照着后座的阮岘,“小岘晕车吗?”
阮岘不回答。他贴着车窗看了片刻,语气异常严肃地陈述:“有人跟踪我。”
不是跟踪我们,而是跟踪我。认为被跟踪、被针对,很明显的被害妄想发病特征。
之前问诊时,阮岘的语速和语气有迟缓、僵化现象,刘熠本就怀疑他有严重抑郁,这时候见他突然发起病来,跟换了个人一样。阮岘的病情比刘熠所以为的要复杂。
阮岘明显害怕了,几乎趴到车窗上,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后面那辆不存在的跟踪车,一面自言自语:“他们早盯上我了,怪不得跟着我走了一路。”
刘熠一边开车,一边尽量冷静地观察他。
“他们和白色汽车是一伙的,这样就算我消失了,警察也会以为我在那辆车上。”
“不能停车,他们会杀了我的。”
“后备箱里藏了刀,前面有一片荒地,他们会把我埋在荒地的正中央。”
阮岘越说越笃定,情绪激动起来。
过度幻想、逻辑混乱,刘熠蹙着眉,记下这些症状。
“不要停车!”眼见着刘熠停车等红灯,阮岘急切地从后座扑到驾驶座,想要夺过方向盘。
刘熠吓得浑身冷汗,连忙熄火锁车。
一旁织毛衣的阿桃推倒阮岘,迎头扇过去,“神经病,要死别拉着我!”
刘熠眼皮直跳,阮岘被打得口罩掉在车座上,半边脸红肿。
后面车辆不断鸣笛,没时间思考过多,刘熠开车拐到主路上,用最快速度开到一家私人医院楼下。
阮岘像是被阿桃一巴掌打蒙了,再没开过口,下车时还因为发呆而险些摔跤。怕他受伤,刘熠和护士借了轮椅,推着他跑体检项目。
之前许梦易强调必须让阿桃跟着,刘熠还以为是要她帮忙照顾阮岘,看阿桃施施然地坐在大厅里织毛衣,刘熠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
即使离开那栋阴森老宅,阿桃的作用仍旧是看守和镇压。
阮岘又恢复成呆滞冷漠的样子,敷衍地按着抽血后留下的针眼,像一颗发霉的倒霉蘑菇。
和熟人打完招呼,刘熠一回头,看到阮岘的血已经顺着指尖,流到白色地板上。
路过的护士帮忙换下湿透的棉签,一阵手忙脚乱后,血勉强止住。
“小岘……”刘熠想劝阮岘像个成年人一样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些,又知道说了也是白说,一时无言。
时间在阮岘呆滞的神情里缓慢流逝,刘熠陪他坐着,也跟着怀疑人生。他只是个才执业不久的心理医生,缺乏经验,一腔愧疚,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帮阮岘尽快恢复正常。
两人各自沉在思绪里,很久都没有对话。
又过一阵,阮岘好似终于有了知觉。刘熠看他缓慢地偏头,明明是很简单的动作,却僵硬得仿佛生锈机器,看得他心惊胆战。
“这里,是哪儿。”
一记铁锤砸在刘熠头顶,令他脸色惨白。
“你才抽过血。”他忍着心惊,提示说,“这里是医院。”
阮岘失神地看着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从医院回来,阮岘机械地脱掉卫衣和牛仔裤,穿着那身早就脱线的睡衣,程序化地坐到画板前涂涂抹抹。
刘熠不放心就这样离开,又找不到交流的话题,只好再次打量床对面那幅风格迥异的画,好奇是什么样的契机,令阮岘画下明黄的太阳、青翠的山林。
“有人。”
阮岘独有的冰沙般的嗓音响起,令沉浸在画作中的刘熠心头一惊。
他僵立在墙边,太阳穴乱跳,“哪里有人,房间里吗?”
阮岘抿了抿嘴唇,垂头看蹲在自己脚边咧嘴傻乐的阮宇,又看向脸色发白的家庭医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
“画里,有人。”
暗自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刘熠看向画作,指着山巅之上的人形轮廓问:“这个?”
数秒后,阮岘的眼中迸发出细碎光亮,仿佛自己偷藏的宝藏终于被世人认可。刘熠知道自己说对了。
看来画里的人对阮岘很重要,刘熠抓住一点儿头绪,想着如果能找到这个画里的人,或许可以帮助阮岘更好地恢复。
只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某人:正是在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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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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