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画室许久不进新人,众位老员工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抓着阮岘来回打趣。画室里女老师和男老师的比例差不多,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位,老师们的最低学历都是重本,各个都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可见左岸的确把画室经营得井井有条,单论师资力量就碾压其他小画室。
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要谈论毕业院校,大家热火朝天地回忆大学时光,听得阮岘头皮发麻。他连自己小学毕业的母校都记不清了,初中更是没上过,自然是说不上来。
在座的知情人除了阮岘自己,还有汤帅和左岸。
气氛上来,一位李老师冲阮岘抬了抬下巴,“阮老师哪儿毕业的?说不定咱俩是校友呢。”
刚才李老师已经花费不少时间介绍自己在全国美术类院校中排名第一的母校,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好奇地看向阮岘。
“我……”阮岘明明没什么可说的,却还是开了口,说出一个主语,却想不出后面的谓语和宾语。
“我阮哥厉害着呢。”汤帅接过话茬,替他解围,“就前两天那个谁画废了的那幅肖像画,我阮哥草稿都不打,徒手就改对了,这本事谁有?”
“哎呦,那确实厉害,那画废得彻底,阮老师有两把刷子。”
“看不出来嘛,阮老师瞧着面嫩,一出手就是老师傅!”
李老师也捧场,“阮老师这么厉害,肯定是我师弟!”
汤帅的话不仅没有解围,反而将阮岘推向了另一个极端,大家的好奇心更重了,纷纷停下筷子。
阮岘知道躲不过去,也不打算撒谎,虽然他知道在这样一群天之骄子面前说自己是个文盲,是件非常羞耻的事。
“我还没上大学。”他选择了一种听上去不太体面但留有空间的说法,“正在努力,希望能成为李老师的师弟。”
阮岘面嫩,大家都不清楚他的年纪,听他这么一说更吃惊了,以为他真是高中生,小小年纪就来卷他们这群老帮菜。
“行了行了,别把小阮问毛了。”左岸一锤定音,“小阮是业内一位大师推荐过来学习的,不算正式员工,相聚就是有缘,少给我刨根问底。”
在座的都是人精,一听这话就明白了,阮岘小有才华且有大师引路,来他们这里顶多算体验生活,不会久留,所以构不成对他们的威胁,老板这是给阮岘解围,也变相给有危机感的老员工喂了一颗定心丸。
一个不会威胁到正式员工的兼职小老师,看上去没什么心眼和脾气,家境应该不错,且有业内资源,这样的人,没人会讨厌。
阮岘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就连刚才话里有话的李老师都主动换了话题,时不时亲切地叫一声小阮,嘱咐他:“多吃菜,看你瘦的。”
平安躲过一劫,阮岘又放下心来听旁人闲聊。他胃口小,很是斯文地时而吃一口青菜,对面的两位女老师笑着打量他,见他抬起头,欲盖弥彰地转移视线。
左岸打趣他,“行啊小阮,张老师和袁老师可是我们画室的大才女,看样子你已经引起她们的注意了。”
阮岘装作听不懂,扭头问汤帅,“你上的辅导班贵吗?”
汤帅啃着排骨回他,“不知道啊,我妈给我找的,阮哥你才来就想跳槽吗?别了,我表哥这里多好,还有我罩着你。”
“不跳槽。”阮岘的手指不停划拉果汁杯上的水汽,低声说,“就是问问。”
汤帅丢掉骨头渣子,“那行,我给你问问。”
阮岘道谢,汤帅摆摆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阮哥你今天遇到何丽丽了吗?”
“何丽丽”三个字说得尤其暧昧,让人一听就知道是心上人。
汤帅拜托阮岘的事情不算大,但比较敏感。据汤帅说,他对何丽丽姑娘一见钟情,无奈姑娘家教严格又高冷,他硬是连个联系方式都没要到。
他找过左岸帮忙,左岸当然不会把学员的联系方式给他,汤帅处处碰壁,却又实在喜欢得很。阮岘的出现简直是无巧不成书,汤帅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阮岘问问何丽丽有没有男朋友。
汤帅想得简单,阮岘才入社会,隐约觉得这事不妥当,却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妥。
统共上班两天,今天还没排课,阮岘摇摇头,“没见到,再等等吧。”
水足饭饱的一行人还要续摊,画室的位置靠近街道尽头,据说拐过一道弯儿就是有名的夜店聚集地,以李老师为首的老员工们嚷嚷着让左岸请客喝酒,“小阮过来,别和领导站一起,我们才是一趴的!”
阮岘不明所以地被拉到大部队里,刚才盯着他看的两名女老师一左一右将他夹住,一个问他酒量如何,一个笑他性格腼腆,阮岘应接不暇,一走神就被人带着走到了酒吧街上。
“就这家,听说去年有个大人物的生日会在这里办的,我们也沾沾大人物的光。”
“谁呀谁呀,明星吗?”
“不是明星,但也跟明星差不多,你们女生不爱看探险,可能不知道。”
“谁说我们女生不看探险,李翔你别性别歧视啊,我知道是谁!”
“谁啊谁啊,别卖关子了,快说!”
阮岘的心脏重重一跳,他认出了这家酒吧。
“霍诤行!听说过吧,去年年底还出过事,不知道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他可千万别退出探险行业啊,那是我们广大颜狗不能承受的损失。”
众人此起彼伏地回应,“是他啊,听说过”“大名人呢,世界第一”“可惜了,听说伤得不轻”。
光怪陆离的灯光下,阮岘保持了一路的礼貌笑意淡了下去,他沉默地抬头望向那恍如隔世般的酒吧大门,想起这一年来的经历,想起不该再次想起的霍诤行。
“可惜。”阮岘默默念着这两个字,肠胃绞痛了一瞬。
没有人知道,这份被大众看在眼里的“可惜”,是他造成的。
“一个个的嘴碎,还喝不喝?不喝我撤了!”
左岸的话让众人回过神来,一窝蜂地闯进酒吧,生怕老板反悔。
“别听他们胡说,霍先生好着呢。”左岸安慰在一旁发呆的阮岘,“不想喝就和汤帅回去,别勉强。”
汤帅正要说话,阮岘朝他笑了笑,“想喝,我爱喝酒。”
去年的生日会是特意布置过的,再踏进这间酒吧,一切痕迹早已随着那一晚的消逝而无影无踪。阮岘在这里找不到任何与霍诤行有关的迹象,迷幻的灯光与舞曲甚至令他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在这里遇到过霍诤行。
一群人分散到各处玩乐,阮岘被左岸安置在卡座的最里侧,吃着服务员端来的果盘。
汤帅下个月才成年,跟着混进来已经算左岸开恩,不敢再去舞池里浪。
汤帅情圣上身,“阮哥,我在这种地方想的也是何丽丽,你说说,我是不是爱她爱惨了?”
阮岘咔嚓咬一口苹果,他发现这里的苹果也是兔子形状的,“那要问你自己。”
一道阴影压下来,“您好,您点的绿葡萄。”
“我没点……”阮岘抬起头,话堵在嘴边,“是你。”
孟林弯腰躬身立在桌旁,放下那杯绿葡萄,“尝尝,和你之前喝的一样。”
阮岘不碰酒杯,靠进卡座里,像是躲着他,“不用了,没钱付账。”
“阮哥你喝啊,没事,记我哥账上。”汤帅挤挤眼睛,“看不出来啊阮哥,你居然是常客。”
阮岘心情复杂地抿着唇,孟林同样不肯离开。
他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相交十多年的朋友,却又像第一次见面一样陌生。
躁动的音乐鼓舞了阮岘的斗志,他扯了扯嘴角,总算端起酒杯。
“只请得起一杯吗?”微微抬起下巴,将酒一饮而尽,阮岘朝孟林亮了亮杯底,“满意了吗?”
孟林深深看他,“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阮岘像是自嘲,又像是同情,“你对不起我的太多了。”
孟林不安地拧起眉头,“可以出去聊聊吗?”
阮岘无心让汤帅听自己的**,撑着座椅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
孟林想扶一把,又缩回手,只是跟上去。
熟悉的酒吧后门,垃圾臭味熏天,繁华背后的脏污总是无人知晓,阮岘立在夜色里,想他和孟林之间所谓的友情,大抵和这堆垃圾一样上不得台面。
那杯绿葡萄的确与很久以前喝过的那杯一样甘甜,阮岘却喉咙苦涩,仿佛喝了一杯苦水。他过去为这些不值得的人和事浪费太多情感,如今拨开云翳,自然就没了与之纠缠、计较的心力。
孟林立到他跟前,黑夜掩盖了他的神色,阮岘也没有想要看清他的心思,他出来,为的只是了结。
“说吧。”阮岘态度轻慢,是孟林从未见过的模样。
对着这样的阮岘,孟林感觉自己的龌龊被他看透。
忍着心虚,孟林说:“最近好吗,没有替你作证,是我不对。”
“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阮岘一笑,“你要一直和我道歉吗?”
孟林深吸一口气,“好,那就说霍诤行。”他顿了顿,“你和他在一起了是吗?”
阮岘不答。
“我多管闲事。”孟林自嘲一笑,“阮岘,我对你并不是虚情假意,这么多年,我也只有你一个朋友,去年秋天我去阮家老宅找过你,可惜没找到,还遇见了霍诤行。”
阮岘点头,“所以你和他说了什么?”
阮岘不用过多思考就听出他话里的隐情,孟林惊讶得一时没了声音。他如愿等到了阮岘身心痊愈,却失去了唯一的朋友。阮岘果然很聪明,和他的哥哥阮宇一样,不是他这种人能够靠近的。
“抱歉。”孟林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态度平和下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当时找不到你,又从霍诤行口中听到你的消息,我没控制住,暗示他,我和你之间是那种关系。”
空气静了一瞬。
下一秒,他被一股决绝的力量,推进了垃圾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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