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文，你去哪里？奶奶送你。”
迈巴赫后排窗户落下。
李奶奶探头出来，抬起墨镜，笑眯眯地招呼苏爽文。
“中辉大厦，在清河，奶奶，那边很远的，快速路不堵都要一小时。”
“没事儿，上来，我孙子在你旁边的金鹏中心，说是加班，我去给他送饭。”
苏爽文在做大模型前做视觉。
试图从面前迈巴赫纯粹的（0，0，0）的RGB值里，计算出这位富贵老太太要亲自给孙子送饭的可能性，是她下意识地本能。
她悲伤发现，二者大概并不存在任何相关性。
她又开始打量车身流线，妄图用严谨的曲线公式，去拟合这位老太太的孙子没有晚饭吃的可能性。
然后，她的心狠狠地揪了下。
男神可能没吃饭，但有人给送。
而她出门时带着以充饥的全麦切片，被热情好客的地铁截留，除了她自己和地铁保洁员（如果有这种职业的话），当下无第三人介怀。
苏爽文独立面对人生许久，没空吃饭这类小事早习不会让她顾影自怜。
她快速地将此刻的揪心理解为，她已经把辜泽楠从爱而不得的男神，归类到和她一样在社会摸爬的年轻人。
看见同龄人活得更轻松，生出羡慕。
这是人之常情。
戴着白色丝绒手套的司机下车，躬腰为苏爽文打开车门。
她躬腰坐上去，幻想着自己是被亲奶奶时刻惦记的宝贝孙女。
这种前所未有的待遇，让她产生了巨大的满足。
以至于，微信新消息提醒吓得她一激灵。
领导的语音接二连三。
“给你一小时，赶紧回来。”
“项目刚上线，所有同学都24小时夜以继日地待命，你一个人出去玩，这就是毫无团队意识的表现。”
“要不看你是老程亲自招进来的天才，你请假的时候我就开了你！”
不切实际的要求，极快的语速但冗长的训斥，暴怒的语气和硕大的帽子。
苏爽文有理由怀疑，这位45岁的摸鱼大师领导，在借故搞职场霸凌。
但她证据不足。
总不能告到hr那里，‘领导在项目出bug时情绪失控，对她大吼大叫’。
十有**会被认为不够皮实。
反而给自己招黑。
不理性。
不能。
苏爽文决定把他的输出当放屁。
粗鲁，但有效。
“单位领导？没素质！”李奶奶义愤填膺，“周末休息还要请假，违法！”
“法典一般都是致富经，奶奶。”
“一件事情，它都不合法，它还能用来挣钱？”
苏爽文比了个大拇指。
坐迈巴赫的老太太，告诉打工人，周末加班涉嫌违法。
无产阶级的进步思想，在一位有产阶级心里得到了认可？
那有产的人又是从哪里攒到的钱财？
李奶奶更应该去脱口秀，巨大的反差会带她出名。
80岁正是惊艳年轻人的好年纪啊！
“奶奶，遇到不要求加班的好领导比买彩票中大奖还难，普通人只把它当心理充饥的饼呢。再说了，奶奶，其实我自己也希望公司忙一点，升职加薪才有奔头！
“那你有加班费吗？”
毒舌老太持续扎心。
苏爽文无奈地摇头笑笑。
“你不如辞职。”
“啊？”
“我孙子的公司刚成立，需要人，你去他那里，他至少给三倍工资做加班费。”
李奶奶冲苏爽文挑眉。
去还是不去？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
“奶奶，我是个小程序员，除了写代码，其它工作都不懂啊。”
“不懂没关系，让楠楠教你就好。”
李奶奶根本不给苏爽文拒绝的机会，眼疾手快从扶手箱里掏出一张简历，塞给她。
“你先看看满不满意。”
简历倒带辜泽楠前33年人生。
1岁还被加粗，爬行大赛第一名。
左上角贴着一寸人像，上面是浅笑的辜泽楠，清俊疏离又惹眼。
她作为兼职讲脱口秀的斜杠青年，好像和潮流老年人脱节了。
她没搞懂李奶奶是什么意思。
但她知道，她的脸正在悄悄变红。
雪花贴在车窗上，斑驳的光影跳动。
她相信，戴着墨镜的李奶奶，不能透过纷杂光圈分辨她的脸色。
“奶奶，打工人先看老板简历，算不算倒反天罡啊？”
“倒反天罡？奶奶天天刷短视频，你们年轻人的词，我懂！双向选择，先看看楠楠对不对你眼光。”
李奶奶指着简历内容给苏爽文看，“他从出生到现在，社会高光都在这里。简单说，青少年组武术冠军、AMO金牌保送T大、经济计算机双学位、斯坦福硕士、华尔街过去五年最赚钱的基金经理之一、年均投资回报率45%、回国一个月在搞私募，给钱大方，需要人。”
“真厉害啊！”
苏爽文由衷赞叹。
李奶奶连连点头，耳后银发跳出珍珠夹跑到耳前，法式及肩波浪卷的细丝荡在耳边。
她没在意，只顾和苏爽文说话。
这种松弛拉满的优雅，在苏爽文眼里就叫矜贵。
“不是奶奶自卖自夸。我孙子能文能武会赚钱，知书达礼还大方，简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先......哦......好老板。”李奶奶意识到说漏嘴，利用收束耳边碎发的小动作掩饰尴尬，“别误会啊，小文文，奶奶就是看你们扒皮领导不顺眼，并不是说你单身狗没朋友。”
“谢谢奶奶，我真对金融一无所知！”
“不会可以学，楠楠负责教你。”
“我还得预支工资当学费，算......”
“打住，别拒绝太快！楠楠做饭特别好吃，煎炒烹炸和烘焙样样行；一年固定旅行两个月，满世界地转。”
李奶奶不放弃。
“奶奶，人和人的差距真大，我现在每年几乎只有两个法定黄金周的自由。”苏爽文叹息着，“程序员的工作带给我的新鲜感和成就感，早已在毕业半年后消磨殆尽，现在它是一项纯粹的人之存在的物理证明实验。”
“倒也不必如此悲观。”
李奶奶慈爱地伸手揉了揉苏爽文的丸子头，带着温暖笑意。
就是这种笑容！
双唇微张，嘴角上扬，眼睛弯曲成两扇半月倒悬，漆黑的眸子坚定地寻找苏爽文的眼，包容和支撑从眼神中无声传送，直达苏爽文心里。
辜泽楠帮苏爽文推车时，也这样笑，带着磅礴的能帮她克服前路艰难的力量，哪怕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陌生人。
在此之前，善意和爱意总是以集体的形式出输出，苏爽文未从任何其他单个个人处，获得过如此纯粹真挚的支持，却体验了多如牛毛的指指点点、排挤、利用和欺辱。
她震撼于这股力量，将他藏在心底十二年。
十二年后的雪夜，苏爽文终于刹那间恍然大悟，她不得不点头承认，那俗套一见钟情的缘起，无非是她作为客观上的弱者对绝对强者的顶礼膜拜。
更进一步戳穿自己，其实是本能地向往帮助强者积蓄力量的环境。
苏爽文相信，那一定是与自己曾经的家截然相反的，其乐融融风雨同舟。
换句话说，她在用沉沦于一见钟情但求而不得的这一自虐式行为艺术，用浪漫纯爱作托词，掩盖她对原生环境的厌恶和极力挣脱，以及内心深处翻腾激荡的不安和悲观。
与她喜欢脱口秀，开始讲脱口秀底层原因，如出一辙。
皆是因为看见了自己的悲哀，企图粉饰太平。
这是她对自己深深的悲悯。
‘辜泽楠’这三个字，早已超脱具体人名，成为苏爽文的精神图腾，支撑她走到现在。
她曾经竭力穷尽所有办法，走出遇到的一个个困境，慢慢与命运开局达成和解。
她学着辜泽楠的模样，单纯地帮助一个除己之外的他者，不求回报。
宴西就是这场模拟学习实验成功的标志，苏爽文开始跳出关于亲情的迷惘，转而相信友情，这种后天的人造物。
李奶奶是苏爽文应用已验模型后，第一个惊喜，她不仅回馈给她信任与支持，还启发苏爽文反思现状。
看见李奶奶之前，苏爽文笃信，顺遂是力量的唯一来源。
但此刻，李奶奶展示的力量充斥矛盾感，其中澎湃的斗争性促使苏爽文怀疑曾经的笃定。
这是博士毕业，工作两年，已经成功社会化个体的成熟和理智。
她对这位豁达又霸道的豪门老太太生平，产生强烈好奇。
她有预感，在那里，大概率沟壑纵横。
苏爽文迫切而直接地追问。
“奶奶，能知道您退休前是做什么职业的吗？”
“当然可以，你猜猜。”
“律师？”
“为什么？”
“犀利又多谋断，睿智且有力。”
“夸得我要不好意思了。”
“猜对了吗？”
“半对吧。我做过很多职业，律师是40岁前的事情，后来我去学校当了一名普通老师。”
“果然！奶奶，您跟我说说，你们那个年代的故事呗。”
“小家伙，你想听故事，得答应奶奶一件事啊！”
“我答应！”
“不问什么事儿吗?”
“奶奶又不会害我。”
“好！下周日有空没，来我家吃晚饭吧，我儿媳妇儿要感谢你。”
“不算相亲的吧？”
“鬼精鬼精的！”李奶奶伸手刮了苏爽文鼻子一下，真就像对心爱的孙女，“放心，楠楠下周去m国出差。”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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