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中的记忆碎片极不稳定,片刻之间千变万化,上一刻莘瑶和顾久臣还飘在监狱的上空,下一秒又身处于无边炼狱之间。
这里的天是红的,厚重的云层在滴血的背景下缓缓移动,云层中偶尔闪过亮白色的闪电,沉闷的雷声如同海底凶兽压抑的怒吼。
赤地千里,干枯的枝桠上挂着残破的布料碎片,遍地插着折断的刀枪剑戟,盾牌、甲胄下掩盖着零落的白骨,这是一处古战场。褚无为一身白衣,执剑立于云端,身前凝聚着一团浓重的血雾,隐隐约约透露出里边形似一只人腿的轮廓。
这便是莫沧仍流落在外的残肢之一,此时它稳稳立于法阵中央,以它为圆心,八道血色痕迹呈放射状向外延伸,杂乱的篆文从下而上升起涌动,升至顶端时化为一阵黑烟消散。
恶灵阵,大凶。
莘瑶立于半空,方一皱眉,余光中见一道白光闪过。褚无为手执长剑飞身而上,身后,数道金光如影随形。剑锋触及到阵法屏障的一瞬间,两道截然不同的力量相互碰撞,一正一邪,剧烈的气流涌动掀起漩涡。
砰得一声,褚无为被迸发的力量振飞,踉跄两步站稳,挥手斩碎扬起的烟尘。恶灵阵上出现了一道裂痕,然而下一瞬,这道裂痕就像有自我意识似的自动修复。
褚无为看着那道逐渐修复的裂痕,声音沉冷:“你恐怕不是莫沧的意识吧。”
血雾里传出嘎嘎的笑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他再次道:“那么,你是什么东西?禁忌?”褚无为挑了挑眉。
“东西?”血雾深处那道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什么时候汝等可以以这样的口吻与主人对话了?哦,对了……是那些龌龊的神明,是他们剥夺了我的智慧,转而赐予你们这些愚钝污浊之物,可惜,汝等掌握此等灵智,只进化出一条可怜可悲的舌头,颠倒黑白粉饰太平,将昔日之主称为禁忌……小子,你是第一个能走到我面前与我对话者,我欣赏你的胆量,若是你皈依我,我将赐你世界的真相。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不过代价,是你无法承受的……”
褚无为脸色一白,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般弯下腰,捂住肚子。淡淡的血迹从七窍缓缓溢出。这声音中蕴含着强大的威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架势分明是要逼他就范。
但是怎么可能呢?他笑了笑,尽力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嘲讽道:“叽里咕噜说什么呢?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邪教异端,以为故作高深便能唬住人吗?你若果真像你说的这般了得,也不会蜗居在这一个小小秘境之中藏身了。而且,其实你压根就没有力量吧,要不是靠着莫沧残肢上的怨念,你早就灰飞烟灭了吧。”
“……愚不可及……”
话音刚落,眼前的逸散的血雾黑烟忽然向着中央凝聚,旋转形成一个个小尖锥,最终幻化成一个个青黑色的人形无脸怪,齐刷刷转过头来瞪视着褚无为。
下一刻,数十只人形怪一起动了起来,褚无为拔剑迎战,却见怪物一个个与他擦肩而过,直奔秘境出口。
他们的目标是洪镇!
褚无为瞳孔紧缩,回身朝着幻境裂隙飞去。一个接一个人形怪物在他的剑下被砍碎,尖啸与狂风参杂在一起抨击着耳膜,他感觉到嘴边和耳朵里的血正在止不住地往外溢着。
裂隙在眼前越变越大,就在指尖快要碰到裂隙的瞬间,一只强壮的人形怪物抓住了他,没有五官的脸上幻化出一张长着尖牙的嘴,咬了进去。
筋肉撕断的痛苦立刻从伤口处蔓延到四肢百胲,好在终于摸到了出口。
咻地一阵白光,裂隙凭空消失,潮水般涌上来的怪物无能地围在褚无为消失的地方狂叫。
小小的室内忽然出现一个虚空洞口,正跪在神龛前的苏金梅睁开双眼,几步跑到空洞前,恰好接住了掉下来的褚无为。
“啊!你怎么又受伤了!”苏金梅惊叫一声,表情凝重。
褚无为翻身起来,顾不得正在流血的胳膊,一叠声喊道:“我的纸笔呢!”
“在这儿,你慢点!”苏金梅一脸心疼,搀着褚无为走到小桌子前。
褚无为哆嗦着手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道:
“第三次探索洪镇幻境,成果如下:幻境以莫沧残肢(左肢)为能源支撑,其后主谋疑为禁忌,洪镇七日十起命案均他所为,洪镇上空有结界,只进不出,破阵之法……”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该如何落笔,想着,他看了一眼苏金梅。这个他从牢狱中救出来,又跟着他一路来到洪镇的姑娘。
她出身贫苦,做过妓女,但比他认识的任何一位闺阁小姐更为高尚。那个阳光灿烂的中午,她坐在铁窗下眉飞色舞地向他讲述自己如何英勇地从恶霸手中救出姐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是他见过最美的风景。
那一刻,他打定了要将她带出牢狱的主意,要是能带回天门宗就更好了。
如果不来洪镇,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在天门宗了吧。
两个师妹一定会很喜欢她,她也一定会喜欢两个可爱的师妹。云漱娴雅,她们能一起煮茶弹琴;瑶瑶热情,她们能一块游湖闲逛;师父也许会嘲讽他一心情爱无心修道,但也会卖了心爱的陈酒给他换彩礼……天门宗的院子不大,但有家人、朋友、伙伴,有世界上最多的爱与幸福,足够补偿她前半生的苦。
但现在她被困在这里,和他一起面对不知生死的未来。那个秘境潜藏在洪镇上空,正在不断扩大,一旦其突破边界,就会将整个洪镇吞噬,到那时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他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以自己所有力量取代侵入夺取阵法控制权,这样他便能控制秘境扩张乃至暂时解除洪镇的出入限制,让这里所有人活下去。
只是,就连这唯一的办法,成功率也只有一成。
他不怕死,可他担心苏金梅。他把她从一个熟悉的地方带到陌生的地方,又抛下她一个人。尽管能让她在他死后去找师父师妹们,可是仙都路远,山高水长,她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独自承担?
“你……”
“你尽管做去吧,不用担心我。”苏金梅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覆上褚无为的手背。
她的手微凉,在此刻却恰到好处,如一阵清泉安抚着少年焦躁的心。她眼带泪光,眉尖微蹙,却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我十三岁就出来了,这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事没经过?这些天来你在镇里布下法阵捉妖,惹恼了妖怪杀人,那些人迁怒你要来拆掉阵法,哪次不是我打回去的?你怕我受苦,受人欺负,可我苏金梅不是怕事的。只要做的事是对的,还怕别人说不成?”
“你要做什么事情尽管去,这外头的阵法还是我给你看着,等你捉了妖怪回来,再带我去见你师父师妹们,平日里听你念叨,你两个师妹倒像是天底下顶顶好的姑娘呢。”
褚无为一把抱住苏金梅,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脖间,“你受苦了!”
“说什么苦?咱还救人呢……”
褚无为将手中笔饱沾浓墨,在纸上写下最后的破阵之法——“拔剑”。
翌日一早,褚无为带上磨亮的剑,准备在苏金梅起来之前进入秘境。不料她起的更早,穿上了之前褚无为给她准备好的嫁衣,站在门口处浅笑盈盈。褚无为眼眶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彼此对望着,一眼便胜万语千言。
他转身进了秘境,按照他的估算,他这一去便是回不来的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爆炸之后他居然又再次睁开了眼,秘境中的天回复了寻常模样,一篇湛蓝,几缕淡淡白云撕扯着飘过,一如澄净的初秋。
他没死,虽然法力尽失,但他没死!
一成的概率,他赌赢了!
眼泪止不住地滚下来,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出秘境。清风爽朗,小小的屋子里房门大开,呈束状的阳光从门窗处扫下来,光束中小小的尘埃漂浮移动。
“金梅!”他大喊一声。
窗外芭蕉上的麻雀扑簌簌地飞起,家里依然一片寂静,大门敞开,门框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但是安静得令人窒息的家提醒着褚无为,这只是阳光爬过的痕迹。
院落里到处散落着箩筐、竹竿、簸箕……杂乱的脚步遍布整个庭院,一道刺目的血迹赫然横在门口。
褚无为脑子里像有一根弦蹦得一声断掉了,在脑子动起来之前,身体先狂奔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朝着洪镇中央的空地奔去,那里有一座断头台,已经很久没有用过了,但不知为何,现在他满脑子里都是铡刀落下的影像。
没了法力,之前一步便到的地方此时远如天边,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看见前方攒动着的人头,接着传来咚的一声,他腿一软,眼冒金星。
老旧的断头台不知时隔多久重新运作起来,然而这一次它审判的不是罪犯而是英雄,长满霉斑的麻绳嘎吱嘎吱地后退着,吊起一口沾着新鲜血液的锈刀,一滴,两滴。
人群中爆发出近乎癫狂的欢呼!
“他妈的终于弄死这个婊子了!从此我们洪镇太平了!”
“我就说是这个婊子和那个姓褚的搞的鬼。说是帮咱们捉妖,实际上就是他们惹毛了妖怪,害得咱们七天死了十个人,这个婊子还挡着我们不给我们拆阵法,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你看阵法一拆,婊子一死,天都亮了!哈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