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碎裂的空间朝狐仙娘娘与鱼千慈节节逼近。
狐仙娘娘的脸上一瞬间幻化出狐狸妖相，伸手要朝楚青沅的脖子上抓去，可身后骤然又爆发出一声凌厉的呼喝。
“落云！”
雪亮的剑尖从她背后贯穿出胸膛，狐仙娘娘面容扭曲，头颅一百八十度调转过来，朝鱼千慈发出尖叫。
她的面容在人类与狐狸之间不断切换，鱼千慈心一横，道一声：“大师兄拜托了！”
她从原地跳起来，紧绷许久的左手伸出去，一手将落云抽出来，另一手将傀偶大力塞进她的心口。
情况紧急，宋元歌急急催动术法，傀偶身上亮起道道蝇头小楷般的金色文字，是早就被设下的自爆法术，威力巨大，不管多大的妖被袭击了心脏，只要是个有血肉的都会被炸的渣都不剩。
而作为唯一会这种法术的宋元歌，会在傀偶自爆前切断与傀偶的魂魄联系。
鱼千慈丢完傀偶便调转方向，蒙头往楚青沅扑过去。
无数玻璃被砸碎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鱼千慈紧闭双眼，闻见楚青沅身上的血味，抱着他好像抱着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娃娃。
狐仙娘娘身体被术法吞噬的响动嘎然而止，意料之中的冲击没有袭来。
鱼千慈在原地等候了一会儿，才艰难地睁开眼睛。
雪滴落在她的眼睫，再化开，模糊了她的视线。
漫天的大雪，洒洒洋洋飞落而下，她的睫毛很快结了冰。
“唔！呜呜！”她怀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扭动。
鱼千慈茫然地放开了他，钻出来一个长着狐狸耳朵的小孩子，软绒绒的耳朵在雪中瑟缩一下。
“你是谁？我从没有见过你。”小小的楚青沅问她。
他意识到什么，飞快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噔噔往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不是真的耳朵！你看错了！我不是怪物！”
鱼千慈看了他一会儿，他懵懂的心灵看不懂她此时目光的复杂，只能睁着黑葡萄般的眼睛警惕地瞪着她。
他费力要将自己的耳朵收回去，可他妖力不纯，怎么使也使不出来，急的脸都憋红了。
鱼千慈站起来，不作声地朝他走过去。
楚青沅扑通一下跌在地上。
他捂着耳朵低头，脸皱成一团，埋在膝盖上，瑟瑟发抖——
直到一只手轻轻的，在他发间揉了揉。
楚青沅僵直了身体，呆呆地看着地上越堆越厚的积雪。
温暖的手掌揉完头顶，又蹭了蹭他的耳朵，将上面的雪水拂去。
他的耳朵轻轻颤抖，柔软的毛发湿了。
“沅沅！”
楚青沅欢快地跳起来，往声来处跑去。
鱼千慈往前看，刚才还空旷的雪地里海市蜃楼般出现一座小楼。
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被小小的楚青沅抱住腰身，蹭着自己的脸颊和耳朵，朝她撒娇。
鱼千慈知道，是楚青沅的娘。
他的阿娘是一个人类，而阿爹估计是一只狐妖。
楚青沅脚步轻盈地进了小楼，那女子留在原地，忽然朝她招招手。
鱼千慈稍作犹豫，走了上去。
“许久没有看见过生人了，陪我一起走走吧？”女子温婉说。
鱼千慈与她并肩，她打起一把梅花伞，也遮在鱼千慈头顶，她抬眼就能看见一朵红梅，在雪中好似飘旋。
女子轻轻说，声音与雪声一起簌簌：“沅沅这孩子，一直都很乖的。可他有时候太乖了，以他的身份，在这个世道会活得很辛苦。”
嘻嘻哈哈的吵闹声从他们右手边传来，鱼千慈投去视线，一群小孩子围着楚青沅唱歌，朝他丢小石子。
可那是虚影，只一闪而过。
一大群小孩子的影子从她们身前掠过，像由雪粒子组成的轮廓，同样的一个雪影在她们身前停下来，捉住女子垂落的手啜泣。
雪影消散，凝结成新的影子。楚青沅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尾巴哭，说自己尾巴收不回去。
她们慢慢近了些许，影子就又消散。
女子叹了口气，面容的轮廓都是悲伤：“我死以后，更是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可我做过几个梦，他好像过得很不好，他说他想一起来陪我……”
雪粒吹打鱼千慈的面庞，她无法看清前路，只能垂眼看着地上，耳鬓的头发融了雪水结冰，拉扯得头皮发紧。
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她看见楚青沅的雪影望着一口深井发呆，深井里传出深切的期盼，对他说快下来，快下来……
楚青沅爬上去，跳下去。
但楚青沅是半妖，寻常的方法是死不了的。
女子道：“傻孩子。”
雪影倏忽，楚青沅滚在一群白狗中，白狗热情，他难得没有在悲伤，从山坡上滚到山坡下，群狗骤然散去，楚青沅站起来。
天地宽阔，茫茫的四野里只有一个小小的他，而后化作飞雪散于天地。
女子与鱼千慈伫立旁观，她伸出手接到几粒飞来的雪粒，雪花的纹路分明，不见融化的迹象。
二人继续向前。
“后来，也是这样一个雪天，他很高兴。他说他差点死了，可他又活了。他说是一个好心的姑娘给了他吃的，这是除了我以外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他说他以后一定会找到那个姑娘报恩。”
鱼千慈心中复杂。那日她其实也只是在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仅此而已。
“之后我很久没有再听到他对我说话，但母子连心，即使我死了，我也知道，他在痛，他在受苦。”
“我不是一个好娘亲。”她怆然道，“我是乐妓，凡事连自己的主都做不了，却又执意生下了他，我倒是希望他恨我。”
鱼千慈接过她委顿而下的伞，遮在她头上。
女子静了片刻，她们便这样慢慢走了片刻。
“他阿爹也该是死了，说是回山一趟，却再也没有回来。我不该让他去找他阿爹的……”
“我的沅沅，受了太多的苦了。”
雪风渐小，长野尽头，一个半大的少年静悄悄地站立，背影孑然，两手空空。
“你是第一个进来这里的人，去吧。”女子轻拍她的肩头，“替我告诉他，告诉他几句话……”
鱼千慈迟疑问：“你不过去吗？”
女子摇摇头：“他看不见我，他沉溺在恨里太久。他太恨自己了。”
鱼千慈想将伞留给她，可她没有动，她于是举伞向前，将红梅伞遮在楚青沅发顶。
这次不是雪影，楚青沅愣怔了半晌，看见伞上的红梅，斑驳点点，那夜他回来，这顶伞就那样仓皇地落在水边，他娘亲的身体浮在水里。
刺目的雪光中，他的神智有所恢复，喃喃问鱼千慈：“师姐怎么来了？”
鱼千慈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傻样，抬手用指腹擦去他脸上的血迹。
“来找你的。我们该回去了。”
“回哪里？”
“无涯门，家里。”
“我是半妖，我没有家。”
“我知道你是半妖。”
“……”楚青沅睁大的眼睛露出几分迷茫与不安，“我不回去。”
鱼千慈朝他走近一步。他想要退后，却被她捉住手。
“那里，”鱼千慈侧身，向他指了指女子在的地方，“你看得见你阿娘吗？”
女子的衣衫单薄，在风雪中飘扬着衣袂。
楚青沅望着空茫的一片，眼底酸涩，摇了摇头。
“我看得见。你阿娘让我告诉你，不用再为她感到难过，她从来没有怪过你那日晚归，她是一个怯懦的娘亲，但她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只后悔她没有保护好你。她说沅沅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已经做的很好了，她为你骄傲。她希望你不要恨自己，恨自己的身份，也不要恨你阿爹，他爱你，她也是。”
“……”
楚青沅不说话了。
他的眼泪流出来，被雪风一吹，马上化作冰珠子砸落地上。
“我……我看见了……”他迈开沉重的步子，越过鱼千慈身侧。
经年累月的大雪中，他终于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只是一个轮廓，远远地孑立在雪的山垣上，还是他印象中的模样，青衫素衣，笑容温婉。
他想跑上前，却发现怎么也无法靠近她。
身后鱼千慈的声音似远似近：“她还说，放她归去吧，也放你自己归去，好好活下去，他们会护佑你。”
楚青沅站定了，看见他阿娘身边出现了另一个雪影，两人牵起手，对年幼的他摸了摸头，弯身说了一句再见。
是一场漫长又正式的告别，经年以后由他亲自见证。
一阵风雪吹来，雪影彻底散去，百千计的雪花飞向他，却一点也不冷，温柔地抚过他的身体，就和小时候记忆里那样。
他不舍地循风转过头，鱼千慈站在他面前，伸手说：“回去吧。”
楚青沅握了上去。
须臾刹那，幻象的风雪破碎，嘈杂巨大的轰鸣涌入耳朵。
鱼千慈手撑地面，还保持着扑倒楚青沅的动作，而楚青沅仰面看她，目光盈盈剪水，分辨不出是失措多一些还是惊讶多一些。
鱼千慈一骨碌爬起来，扭身，招来落云。
本该碎成一地渣渣的狐仙娘娘没有死，全身都烧起来，咆哮着朝他们冲来。
鱼千慈将楚青沅拉起来，随手变出一件衣裳套在他头上，带着他向洞外跑。
火。
入目皆是火光。
鱼千慈咆哮：“怎么还有第二形态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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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狐鬼鸣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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