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深夜,神寂岭。
靖安言就喜欢雨天、夜晚,尤其是这种暴雨的深夜,适合隐藏太多秘密。
漆黑的山岭像是沉默的巨兽,尖刀似的豆大雨珠从天而落,哗啦啦地一冲,待到第二天放晴出太阳,这片山谷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心情格外好时,吹的笛子就会愈发轻快,雨水的嘈杂声凄凄切切,压着盘桓岭中的高亢笛音,像是淋湿了羽翼还要一飞冲天的鸟,随着靖安言吹出的颤音狠狠一抖。
他吹得太投入,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树下的人仰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可他爬得实在高,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只能看到一只漆黑的靴子,往上一点雪色的长裤,雨水从湿透的青色袍角淌下,自靴子边缘连点成线地坠落。
“……靖先生。”
树下那人终于出了些动静,笛音一停。
“靖先生,王上派我来传话。”
极快极轻的一声嗤笑传过,短短一瞬让树下的传话人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也来不及去思考,只听靖安言懒洋洋的声音自雨幕后清晰传来。
“王上又有什么烂摊子让我给他收拾了?说来听听,让我看看今晚还有没有觉睡。”
传话的斟酌道:“王上说,多日来,南疆内乱,已经向大魏递交求援书,今夜大魏使臣自神寂岭入南疆,王上请靖先生前去接应……”
话音未落,刷地一声,一席白衣狠狠晃了传话人的眼,靖安言蹦下来的地方正是一片水洼,溅起的雨水让两个人瞬间下摆湿透,可靖安言跟感觉不到似的,还往前凑了凑。
传话的只好后退,这一退,靖安言更往前顶,直把人逼到一块嶙峋的山石后,尖锐的石头顶着传话人的后腰,不得不站住了脚步。
“靖先生。”他再度出言叫了一句。
靖安言终于在他一拳远的距离站住了脚步。
靖安言头上戴了个斗笠,却没遮住什么,雨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坠落,消失在他已经淋得湿透的青衣白袍中,只是那双眼却格外锐利,看人的时候有种摄人心魄的亮。
他不说话,就这么看着那个传话的,那个传话的就这么望回去,明显有些气势不足。
“王上让我去接大魏来使?”靖安言终于说话了,微微前倾的身体也终于站直,那股压迫感倏然散去,“让我,去接大魏的人?”
传话的不动声色吐出一口放松的气:“是。”
靖安言背在身后的手抽了出来,晃着指尖那支青玉笛,将雪色的络子转出了残影。
他眉心微微骤起:“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王上不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
“那他让我去接。”靖安言笑出声来,“他疯了吧。”
传话的不卑不亢道:“靖先生,前尘不问,无论如何,你现在都是王上的心腹,是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雪色的络子不转了。
靖安言那双漆黑的眸子突然凝住了,笑容都随之固定在了脸上,只是定定地盯这个传话人许久,像是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半晌,他露出个更加肆意的笑:“你说得对,多谢提醒,提醒得对。”
“靖安言么,当年大魏的叛徒,烧了家祠、害了师门,差点儿冲上金銮殿把皇帝揍一顿,一怒之下毁了大魏多年搜集的、关于南疆的秘密,让这么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然后光明正大地向南叛逃——成了个南疆人。”
靖安言笑嘻嘻地陈述了一下自己的罪过,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哎,你说,就我这么个人,大魏不管派谁来助南疆一臂之力,真不会先跟我打起来吗?”
“还是你觉得,在我的叛逃里,就没有对大魏有一点儿怨恨啊?”靖安言沉思了一下,“白活了,我从不知我脾气这么好呢!”
传话的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法接。
“行吧,你也就是个传话的。”靖安言无甚意趣地摆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了,不过,回去你得告诉王上,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大魏来使对我怀恨在心多年,亦或者是我看着他们那帮假正经就来气,真动起手来,援兵成敌人了,可不关我的事儿啊。”
“靖先生。”传话的终于有话说了,“请你以大局为重。南疆正处于危难之际,当务之急,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
靖安言转身就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高马尾随着他的脚步荡漾起来,一甩就是一串水珠。
“还有。”传话的蓦地叫住了他,“靖先生,若我记得不错,今夜你应当按照王上吩咐,在诛杀一支背叛南疆的军队。”
靖安言脚步一刹,侧首问:“所以呢?”
“大雨倾盆,深更半夜,的确很适合掩藏踪迹,但作为杀手,不该光明正大地吹笛子,这容易暴露行踪,与将自己的软肋亮给敌人看有何两样?”
靖安言指腹摸了摸下巴:“……你这是在教我如何杀人?”
传话的道:“告诫而已。”
靖安言转过身来:“你是什么人?”
“王上的一名随侍罢了。”传话的顿了顿,“但我是仆,你是刀。”
“仆虽是仆,但也是个人,有自己的判断,可以发号施令。刀不是。”靖安言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传话的又闭嘴了,这次是默认。
靖安言一哂,看都未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只是遥遥地留了一句话:“看这天像是要打雷了。”
传话的不明所以,疑惑地盯着他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雨幕中。
就在靖安言身影消失的那一瞬,天空蓦地传来一声闷雷,雪亮的闪电刹那间将这片天地照得一白。
传话的瞳孔一缩。
这里不只剩下他一个人。
以他所站之地为圆心,血水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水里趴的、地上躺的、树上挂的,甚至在悬崖峭壁上钉着的,密密麻麻、数以千计……
全是死人,全是尸体!!!
他们死不瞑目,临终前似乎还不可置信,已经凝滞的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传话的腿一软。
下一刻,一声高亢的笛声刺破云霄,怒雷滚滚,带着足以照亮半片天幕的雪色闪电,传话的喉间一紧,下意识用手摸去,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
耳边只剩下靖安言方才略带好笑的疑问:
——“你在教我杀人?”
疯子……
果然是个……疯子。
传话的身体一软,扑通一声栽在地面。
远处靖安言却像能够听见这动静似的,懊恼地把笛子从唇边放了下来,摸了摸湿润的唇瓣:“糟了,大意了,这下没人帮我告诉王上,我要和大魏打起来不怪我了。”
雨越下越大了。
雷声一阵比一阵响,从神寂岭东部一路打到西侧,轰隆隆的,听得人心慌。
可再大的雷声现在都没有心跳声嘈杂。
年轻人身上的轻铠毫无破损,腹部却有鲜血流出,俊美的脸被雨水打得湿透,巨大的山岭像是要将他压实在这里,连树影都似招魂的幡。
暴雨冲刷后,只剩下他那双不屈又明亮的眼神。
封长念倒在雨泊中,微凉的轻铠已经被鲜血浇热,勉力回头望,只能看到一片死寂,他努力地用手去拍打地面,可那微乎其微的动静都被暴雨声吞没。
“还有活着的吗?!还有吗——”
他头脑一阵又一阵发晕,说出几句话也让他喘喝得几乎要背过气去,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咬破舌尖让自己清醒。
“你——”
没人回应他。
没人了,都死了。
他恶狠狠地捶了一下地面,溅起的水珠模糊了视线。
几日前,南疆王上书南疆内乱,请大魏出兵援助平复祸端,大魏皇帝立刻派了封长念领兵前来。
南疆形势复杂,神寂岭是大魏与南疆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里面多瘴气毒虫,因此,为保万全,封长念带一队亲兵夜涉神寂岭探探深浅,确保能够无虞后,再领大部队渡过。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这里当真成了葬身之处。
南疆形式怕是已经恶劣到了一定地步,为了渡过神寂岭,南疆王特意送了解药和引导人过来,却不想解药失灵,引导人被杀,有人就是不想让大魏帮南疆王一把!
封长念再度狠狠咬了一口自己,勒令自己不要睡。
这一睡,怕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还有事情要做……
我还有任务要完成……
他抽出怀中匕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锋利的刀刃,鲜血四溢。
我……
还有一个人……
要见……
十年了,十年了。
我终于要见到了。
我不能死在这儿。
不能……
可渐渐的,就连深可见骨的口子带来的伤痛都变得模糊不清,眼皮沉沉的还是支撑不住,封长念手一松,一头扎进了一个未知的梦里。
梦里的天空蓦地一晴,没有如注大雨,也没有大魏山川万里,这是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仿佛变成了一片云、一朵花、一方石头,静静地打量着这座被夕阳余晖洒满的小山坡。
有个人坐在山坡上。
那人双腿交叠,随着迎面拂来的风,一下、一下地晃,腰间垂着的银质铃铛跟着他动作清凌凌地响,余音回荡。
渺远的地方传来萧索笛音,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他的侧脸不太真切,轮廓分明的眉骨、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都敛于过亮的残阳下,只有那双眼睛愈发明亮清澈。
封长念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随着那铃铛声颤栗起来,贪婪地、如饥似渴地一遍一遍用目光描摹那个人的侧影。
他好久没见过那个人,可在这个或许是濒死的梦里,却再度见到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那个人周身的每一处细节都如此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脑后披散的黑发、一丝不苟的衣领、挺拔的脊梁、隐隐约约的蝴蝶骨轮廓,然后细细的腰身处衣摆散开,拖在荒芜的山坡上,却没沾染一丝泥泞。
十年了。
那个人的模样一如十年前,一点都没有发生变化。
“小师叔……”
仿佛听见了他的呼唤,山坡上的人缓缓转头,阴影隐去了他的表情,可封长念觉得他是在笑的,因为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长忆。”
那个人向他伸出右手,封长念心神一动,拔步就要向他跑去。
近了、近了。
近到他可以伸出胳膊就握住这只手,感受那只手温柔的力量,熟悉的温度,蓬勃的生机。
如同当年,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那人抬起的右手处光影一闪,封长念眸子一缩,那断手几乎要飞到自己眼前,泼了他半面鲜血。
血腥味儿直往封长念鼻腔里钻,他惊骇地看着森白的骨骼从腕处露出,血液喷薄如赤色的泉水,背后是漫天的血色,妖冶又血腥,给这幅安宁的景象添上了一抹妖冶的狰狞。
他失声怒吼:“靖安言——!!!”
靖安言的唇角还在笑着,断手白骨鲜血斑驳,滴滴答答往下淌。连他唇角都沾染了血色,在上翘的唇角下蜿蜒成河,一直流到封长念脚下。
“长忆,来找我啊,长忆。”
“长忆,来找我。”
“我在南疆等你。”
“小师叔——!!!”
封长念凄厉的呼号又瞬间止在喉间。
脖子上不知何时被割开了骇人伤口,血光一现,疼痛、窒息、喷涌而出的鲜血齐齐翻涌,封长念不敢置信般地捂住自己的伤处,涌动的血漫过他的手背,还带着滚烫的温度。
靖安言还是在笑,森然的骨骼与妖冶的笑容,在那里仿佛一幅画、一尊不会动的神像,遥遥地望着封长念,对于他的痛苦视若无睹,对于他的濒死的挣扎置若罔闻。
“小、师、叔……”
我还没……见到你。
原来命运还是残忍的,临死前赐他一场梦,让他见到却又触之不及,让他望见却又远在天边,让他痛苦却又不舍醒来,让他想呼喊却只能被痛苦淹没。
而梦里的靖安言,是那样的作壁上观,无动于衷。
无情又无辜。
身体痛、心里痛、哪里都痛。
意识消散前,封长念蓦地想起一件事。
曾经很久之前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在梦中死亡,那么他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于梦于现实,皆是如此。
我要死了,小师叔。
我距离你这么近了,可我要死了。
我终于可以堂而皇之进入南疆了,可我要死了。
我要死了。
你会看到我的尸体吗?
你还……记得我吗?
好久不见,让大家久等了~
终于带着小师叔和长念回来了!首先先感谢一下大家辛苦的等待,三次繁忙的同时也在注重提升写文水平,希望不辜负大家的期待~
叨叨一些小事项:这本依旧是老规矩,v前随榜更、v后日更,每天21:00准时更新,不更会挂请假条,第一天发文连发三章,分别在0点、9点和21点!大概就这些啦~
再次感谢等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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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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