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斜阳映红天边,顺着打开的窗户洒在案桌上。
温辞算完一本狗屁不通的账本,捏了捏隐隐作痛的肩膀。
温辞揉揉眼睛,起身倚在窗边稍作小憩,窗外种着几株木槿,有根枝条斜斜的往窗内探。
温辞探出窗外,轻抚粉白花瓣,皂白长衫迎风微微飘动,阳光将他染上一层光晕,清润的瞳孔明净透亮。
秋风入怀,探身戏花的小书令,纤腰袅袅,长袖飘飘,撞进一人的眼里。
温辞摸着花瓣惋惜,他脾胃虚寒,不然这几株木槿开的这般好,很适合做食材。
忽然察觉到视线,温辞转头微眯双眼,有一行人正沿着长廊接近厅堂,距离太远只看到黑乎乎的一串。
温辞嗖的爬回去,转身回到座位,装作很忙的样子。
努力不一定会被看见,摸鱼一定会。
温辞尚未挑选好下一个要算的账本,厅堂门口进来一行身穿褐衣腰绑长刀的武人,沿着厅堂两排而立,呈现包围之势,与寻常的侍卫不同。
温辞正疑惑,后方的冯邵远咕哝了一句:“锦衣卫怎么到这里来了?”
犹如一盆冷水将温辞浇了个透心凉。
自前几年来京陵上学,温辞就听过关于锦衣卫的传说,一直避免和锦衣卫碰面。北镇抚司所在的地方,温辞宁愿多绕两条街。
虽然十几年过去了,锦衣卫未必能查到他这个逃犯。
但温辞还是怕。
这时进来一个穿着玄黑麒麟服的男人,眉目极致艳丽,转折锋锐,周身气势寒冷如冰,似出鞘锋芒,让人不敢直视。
这不是前两天那个夜里的美男。
“完蛋了,陆指挥使怎么也来了。”冯邵远继续咕哝,古熙诚捅了他一下,阻止他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别作死。
这就是京陵的传说,北镇抚司指挥使陆商凌。
他是当年京陵第一美人东华郡主与大将军陆小刀的嫡次子,是当今圣上的伴读,传闻他四年前率领五千陆家军杀进皇城,扶持圣上登基。
传闻他杀人如麻,凶恶残暴,年纪轻轻令满朝文武闻风丧胆,这几年,北镇抚司的传闻凶猛如虎,朝野上下人人畏惧。
温辞白着脸低下头,手指在衣袖中抠紧,好在厅堂里的书令大多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他不算突出。
陆商凌手指微动,他心中出现一种陌生的恐慌情绪,这股情绪很陌生。
陆商凌扫视这群书令,果然在其中发现那夜的书生。
原来他是户部的。
同心蛊,季大夫说的没错,距离越近越可以感知对方的情绪。
陆商凌瞥了一眼低着头白着脸的书生,强行压下心中的恐慌。
胆子这么小,有那么害怕吗?
“陆大人,陆大人,户部稽查之处,您为何带这么多人前来?”一串凌乱的脚步声带着喘息而来。
温辞偷偷抬眼,户部侍郎曾游急匆匆拦在陆商凌面前。
户部侍郎和北镇抚司指挥使都是正三品,应该能拦住吧?
温辞心里暗想。
“本官前来查案,曾大人要阻拦吗?”冷冰冰的语气冻的在场的人一哆嗦。
曾游赔笑:“不敢不敢,只是账册脆弱,请各位轻拿轻放。”
温辞:......大人,书令也脆啊,你只会心疼账册。
书令们心凉如水的被锦衣卫赶到一旁,生怕搜出什么要命的事赖在自己身上。
温辞桌底下的箱子被打开,箱子里露出各种形态各异、憨态可掬的陶俑,搜查的锦衣卫动作一顿,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温辞,随即把陶俑一一摆在桌上。
温辞:······
锦衣卫将手指伸进陶俑的中空底部抠了抠,检查半晌,咕哝道:“还真是陶娃娃。”
温辞木着脸。
他哄他自己这个大娃娃怎么了?
锦衣卫不死心,又检查了箱子有没有隔层,最终放弃,将它们小心放回去。
温辞松了一口气。
然后看他检查账本单子,核对账册,然后直接呈给陆商凌。
陆商凌眉眼如刀,看了一眼温辞,嘴里吐出两个字:“带走。”
温辞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一阵检查后,温辞这组书令五人,连带两位主事,全军覆没。
陆商凌皱眉,轻扣胸口,心跳的很快,扫了一眼鹌鹑样的小书令。
真没出息,这点场面都受不住。
陆商凌挥了挥手,让人将他们带回北镇抚司,转身离开。
得尽早将同心蛊解了。
·
北镇抚司诏狱,黑漆漆的大铁门仿佛深渊,温辞跟在主事的后面进入,仅有两旁的火把照明。
传闻诏狱用沉铁打造,一旦进入插翅难飞,从未有人劫狱成功过。
身后的冯邵远跟小鸡仔似的拉着温辞的衣袖,古熙诚还算冷静。
锦衣卫并未对他们做出控制措施,想来是对付文人不值一提。
这个世界普通人和武人是有壁的,习武不仅要有天赋还要有钱,不是普通人能承担的。
比如古熙诚也会两下子,据他说只是一般能对付毛贼的程度,可就如此,对付温辞和冯邵远两人只需要两招,两人就得躺下。
锦衣卫大多是高手。
一路上,遇到拐角处温辞好想跑,但不敢。
温辞七人分开关押,温辞与冯邵远被迫分开前,冯邵远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能和阿辞关在一起吗?”
然后被无情的拒绝了。
温辞被带到一处角落的牢房,三面栏栅,敲击如金石,异常坚固。
没有想象中的脏乱差,但光秃秃的,很阴冷,大祈已经是秋天,诏狱里的温度比寻常要低。
温辞转了一圈,找了一个角落坐下,盘腿开始复盘,锦衣卫似乎是在查找什么账本,那个账本应该是分给他了,主事那边有分配记录,所以他们几人都有嫌疑,连锅端了。
至于是哪本账本,温辞不清楚,一路上锦衣卫还算客气。
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温辞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温辞闷声坐了片刻,突然,哐当一声,隔壁一道身影凶狠的扑在栏栅上,接着,对面的牢房也开始'热闹'起来。
这些人蓬头垢面,伸着手臂状若疯癫。
是不是被关疯了,温辞快吓哭了。
差役对此见怪不怪,提着桶,夹起馒头一个个发。
来到温辞面前,见温辞乖乖坐在地上,眼巴巴的看着他。
差役见状,又多给了他一个,还贴心提醒道:“你是刚来的吧,要是犯了什么事,跟大人们招了,免得受苦,这诏狱的刑罚,还没有人熬得过。”
差役上下打量了下温辞瘦弱的身板,叹了口气走了。
温辞:......
多谢,更害怕了。
他要是都招了,直接考虑下辈子了。
诏狱里不知时间快慢,温辞蜷缩着感觉浑身都快冻僵的时候,听到开锁的声音。
有人打开牢房,拿着一个手枷走近温辞,“起来。”
温辞抬头,居然是熟人蒋平山。“蒋大哥,这是去哪呀?”
蒋平山笑到:“问问话,别怕。”说着摇了摇手里的手枷,“诏狱问话都要戴上手枷,请见谅。”
温辞起身伸出手,这种古代手铐他还是第一次见。
蒋平山见温辞好奇,眼里闪过一丝意趣,将手枷锁住就松手,温辞的手顿时往下垂落。
这也...太沉了,温辞感觉自己的手腕仿佛挂了一个千斤坠,抬不起来。
温辞:“······”
蒋平山忍笑:“小书令,跟我来吧。”
温辞:你肯定是在笑话我,我还有证据。
蒋平山领着温辞前往走。快到刑房时,有两名锦衣卫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出来,不知死活,血腥味弥漫。
温辞腿一软,差点跪下。
蒋平山眼疾手快托起被吓到的小书令,放平语气:“最近牢里人多了些,问训房不够用,暂且在刑房问话,莫慌,不会对你用刑。”
温辞弱弱的应了一声。
两人进了刑房,四周墙上挂着的刑具还在滴血,明显刑讯刚结束。
蒋平山和蔼的道:“坐吧。”温辞战战兢兢的瞄向血迹斑斑的老虎凳,坐这个吗?不是说不用刑吗?
蒋平山回头,见温辞直挺挺的站着,从旁边抽出椅子放在温辞面前,温辞舒了一口气,轻轻坐下。
旁边桌子上还有两个人,一个与蒋平山穿着同样的衣服,看样子也是一个千户,而另一个,则是温辞早上见到的陆指挥使,但美人眉目冷傲,坐在桌前翻看着文书,眼神都没给温辞一个。
温辞心下微松,看来他是中场休息的开胃小菜。
蒋平山取出纸笔,在温辞面前坐下。
“姓名?”
“温辞。”
蒋平山停顿了一下,“什么温什么辞。”
“温暖的温,辞旧迎新的辞。”
蒋平山挑眉,温辞这个名字他们可不陌生,这一年的案卷账册核查单上,只要是急案基本都有温辞的名字,让抄家都比以前快了一些,指挥使曾向户部尚书要了两次人都没要到,藏得严严实实的。
“年龄?”
"二十有二。"
"功名?"
“举人。”
蒋平山了然,原来是个还没有正经官身的年轻举人。
心中那股陌生的畏惧在不断冲撞,陆商凌干脆放下文书,扭头观察。
小书令眉目温润,似含着三月春华清纯淡雅,在昏暗的刑房里,眼睛依旧剔透如琉璃,像司里那只橘黄大猫的眼睛,身上带着一股清朗书生卷气,脸上微肉,因为紧张紧紧抿着唇,现出左侧浅浅的梨涡。
看起来很温顺,戴着手枷的手乖巧的放在腿上,正襟危坐。
许是有些渴,唇色发白,看起来很不安。
陆商凌指尖轻点,这等颜色喝花酒,不如揽镜自照。
此时蒋平山问到马文才。
温辞撇嘴:“关系不好,他经常给我使绊子,害我扣钱。”
陆商凌:但有钱去醉月楼。
蒋平山:“你桌上的账册除了你还有谁动过了吗?”
温辞挺直身板,认真答道:“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没有人动过,一箱是肖主事早上派给我的,我已登记;另一箱是陈主事带着马文才搬过来的,我还没打开过。”
陆商凌:蠢。
蒋平山:“今日马文才在做什么?”
温辞想了一通,摇摇头:“没注意。”
蒋平山:“他死了。”
“啊?”温辞瞪大双眼,表情空白了几息。
陆商凌:他不是凶手。
“大人,他怎么死的?”温辞追问道。
“被人灭口。”蒋平山盯着温辞眼睛。
温辞想问又不敢追问,只能讷讷的说了声:“哦。”
讨厌的人死了,温辞做不出悲伤的表情,但也不开心,也是一个年轻的生命。
温辞突然想到什么,“大人,那我们会有危险吗?”
陆商凌:还不算太蠢。
蒋平山:“在北镇抚司就没有危险。”
温辞:......这回答了跟没回答有什么区别。
蒋平山转而问道:“家里都有什么人?”
温辞心里一突,眼睫抖了抖。
陆商凌:问到家里人如此紧张,有问题。
陆商凌给了蒋平山一个眼神。
蒋平山会意,解释道:“例行询问,温书令就算不答,锦衣卫也查的出来。”
温辞强笑道:“您突然问到家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陆商凌:撒谎。
温辞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家中尚有母亲、兄嫂和侄子。他们都在京陵不远的常山县。”
蒋平山继续问道:“家里做什么营生?”
温辞:“家里开一家包子铺。”
蒋平山又问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普通且没有破绽,往指挥使方向看了一眼,见他摇头,就换了个问题。
"在户部月银多少?”
“二两银子。”
“在京陵有房产吗?”
“没有。”
“在何处进学?”
“百川书院。”温辞木着脸,一口气答道:“学生十六岁取中秀才后便前往百川书院求学,十九岁中举,去年会试失利后参加吏部招考,然后进入户部做书令。”
温辞麻了,总觉得他在夹带私货。
蒋平山点头:“履历清白,不错。”
温辞:仿佛回到去年吏部的面试现场。
看蒋平山不准备再问,温辞松了一口气。
这时,陆商凌轻扣桌面,蒋平山与另一位千户退下。
偌大的刑房只剩下温辞与陆商凌两人。
温辞心里一突,一个冷清的声音传来:“去醉月楼干什么?”
温辞沉默,你害得我差点被噶,手腕还有个没弄清楚的红线,现在却来审问他。
颠倒黑白,六月飞雪啊。
温辞含着些许委屈开口:“请同僚喝酒。”
“京陵众多茶楼酒楼不去,偏偏选醉月楼?”
“我...”
陆商凌冷冷说道:“官员狎妓,罪加一等。”
温辞震惊且委屈,那天他独自一人在塌上休息,怎么睁眼说瞎说,“我没狎妓,我不是官员。”
陆商凌:“户部书令,即使没有品级,也有官员之实。”
温辞撇了撇嘴,垫起脚尖将膝盖转了个方向面对陆商凌,认真掰扯道:“大人,醉月楼是官方教坊司,里面就弹琴跳舞,没有您说的那种狎妓。”
陆商凌嘴角暗含讥讽:“没有么?”
温辞迟疑,可能在你情我愿的底下是有的,温辞气虚:“可我不是为这个呀。”
“那为了什么?”
“我给楼里琴师送曲谱赚点钱。”温辞辩解道。
“哦,相好的。”
温辞的沉默震耳欲聋,陆商凌嗤笑。
温辞怒了,索性破罐破摔:“我有相好的怎么了,与大人有何关系。”
温辞气的扭过身体,不再面对陆商凌。
“衣服里是什么?”
温辞低头一看,他的长袖里一个很明显的凸起,温辞用手指勾了勾,一个咬了一口的馒头滚了下来。
温辞觉得自己的嗓子快冒烟了,他之前干啃了一个馒头,另一个啃不下去藏在了袖子里。
温辞抿了抿唇,可怜兮兮的看着桌面的茶具,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沙漠里的鱼。
温辞艰难的移开目光,不能看,这人好凶,不能找他。
随后,一杯茶水停留在温辞的面前,执杯的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温辞沉默,水里是不是放了什么。
陆商凌:“不喝你就渴着。”
温辞抬头瞄了一眼陆商凌冷淡的脸色,他若因为醉月楼的事弄死他,在诏狱多的是办法,应该用不着浪费毒药。
温辞想着,抬手欲接,但沉重的手枷让他抬起一点又砸了下去。
眼前的水杯仍稳稳的在他的面前。
一不做二不休!
温辞直接凑了过去,干渴的唇瓣遇到水,犹如沙漠里的鱼遇到下雨。
温辞小心眼的用牙叼住杯沿,生怕他抽走杯子。
就这样,温辞吸溜吸溜,就着陆商凌的手喝完了一杯。
门外正打算进来的蒋平山眼睛快瞪脱窗了,身后的胡关锦一把将他扯离,随即悄无声息的关上门。
陆商凌:······
毫无所得的温辞喝完舔舔唇,仍觉得不够,又瞧了一眼陆商凌,软着嗓子道:“大人,能在给我一杯吗?”
陆商凌看着低眉顺眼的小书令,还是服软的时候最顺眼。
唇色在茶水的润泽之下,似那株娇艳的木槿花,陆商凌回到桌前,依言又倒了一杯。
温辞眼睛一亮,这人其实还怪好的咧。
小剧场:
温辞:渴死了!渴死了!渴死了!
陆商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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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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