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船坞旁的官兵,都是等她之人。
宁殊早在几日前便与宁大娘子通信。
她本没有抱希望。
宁大娘子还曾因吃不饱饭去当过尼姑,本就是苦命之人。
她落魄至此,无颜联系养母,更害怕自己给养母招去祸端。
可她既已知京城相爷与仇人貌似之事,便不能坐以待毙。
她想,养母听到这消息,定会同她一般高兴。
消沉了这么多日,让她想通了不少事。
赵宴平为她出的烂计谋,齐怀瑾,何弼,文卓,他们是在蚕食她的大好青春。
越是和这些差劲的男人勾搭在一块,她的命就越差。
被逐回原籍,沦为“脏伎”,虽有她自己过错,可根源,是这些男子。
她得同宁大娘子好好商议,接下来的路。
然而,吴州刺史府的巨变,却远出乎她意料之外。
宁殊依稀记得,宁大娘子被刺史大人收作外室多少年,刺史大人便为此与他夫人吵了多少年。
有回吵得很大,宁大娘子便和她女儿伤心地离开了吴州,找了方古刹当尼姑去了。
宁殊对她最后的记忆,乃她成了可怜兮兮的尼姑。
哪知刺史大人一朝叛国,又和他大夫人吵了一架,失手掐死了发妻。
男人凭空给宁大娘子捏了个身份——前朝岭南宁氏贵族之遗女,浩浩荡荡给她娶进了门,甚至那原夫人的儿女,都过继给了她。
好不风光。
她这养母在别院里头关了几年,出了别院又在外多年,回到吴州,除了这府里头的人,没几个识得。
识得的,也因战乱死的死,走的走。
发生这些事时,宁殊在京城国公府圈养着,根本不知。
她前段时日的难过,十分有三是以为自己也要当一段时间尼姑。
此时静站在这刺史府,岂止一点恍惚。
刺史府大张旗鼓夺走她,给文卓塞的理由是:要杀了宁殊这位辱没大周相爷的脏伎。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文卓只收到了装她“骨灰”的坛子,以及她日日不离手的玉佩。
那位老军医,自称有食骨辨人之术。说他揭开盖子尝了尝坛里的灰,认定这尸体是宁殊的无错。
这事,也就有头有尾地终了。
京城第一脏伎,死了。
死了,有七日了。
而这死,刺史大人给宁殊的理由:代作厉姝,引诱一名京官。
宁殊面对这反臣开出的价钱:一个良籍身份,黄金千两。
十动然拒。
因这次,是笔交易。
十一动的时候她“勉为其难”接受了,而那赏金,被她抬成了黄金万两。
刺史府,正厅,
熙熙攘攘,一屋子的人像是在等人。
宁殊也在里头,有些局促的模样。
是装给刺史大人,刺史大人的大儿子,二女儿,和他二房夫人,小儿子以及一帮下人看的。
她小时候常来这刺史府附近转悠,因她那小妹总喜欢拉着她来偷偷地看。
那小妹,便是厉姝,宁大娘子的女儿。
若是她不曾去京城,或许,此刻早已托宁大娘子的福,获个自由身了。
世事难料啊。
女人,何必去求男人?以为是福,反倒是祸。
“娘子?娘子?”丫鬟见她出神,小声唤道,“家长在叫你呢。”
女子叹了口气,脸上挽起笑,回头看她“爹”。
“阿耶。”她低眉顺眼地,声量却不低。
好在她天生的那副嗓子,拟起真正的厉姝,无人怀疑。
众人见主君发话,皆默了。
“随阿耶来。”那名中年男人上下打量着宁殊,满意点头。
*
这事说来话长。
宁殊的的确确想过死遁这一招。
早在吴州画舫里时,她便听闻过吴州那位精通易容之术的大夫。
她的原计划,是她乘看守她的人不备,借她对吴州这块地的熟稔,跳入瘦西湖,从洗马桥,一路往禅志寺庙游。
在庙里藏上几个月,待风头过了,她就同宁大娘子去寻那大夫。
哪晓得她第一日就脱了身,而大夫正在刺史府侯着她。
内室,仅女子和她异姓异血的爹。
厉禅还在打量着这个假女儿。
像,尤其那双几乎一模一样的桃花眼。
宁氏从前乃画舫名伎,被他带走后,画舫里又挑出个貌似她的年轻伎子,这在吴州不稀奇。
只是这假女儿和真女儿还不够像。
幸亏那岭南秘术,能在短短七日内就将一人脱胎换骨。
可惜,只有一月之效。
据说此术剧痛无比,虽所用之药皆无毒,但其中的压骨之术有让人活活痛死过去的先例。
原本他第一次见这丫头,还觉着她身量太高,会挨不过去。
倒是个颇能忍痛的。
见她愁眉苦脸之态,他开怀述道,“汝莫要因某而怨怼宁氏。乃吾从姝儿那旁听了你与她儿时趣事,京中请亲一事既来,吾就打了这主意。姝儿胆小,又不经儿女之事,既然是京中的大官人,自然怕她有所怠慢。汝自幼长于风月之地,想来是不必怕的。”
宁殊心底翻个白眼,她怎会为了他去怪宁大娘子?
这男人真是自恋。
虽说这事是经由宁大娘子的手,她起初是有些苦闷。
这七日里头,宁大娘子只在第一日来看了她。女人虽有了身孕,却打扮得富贵大气,拉着她说了不少体己话,还补了她一份生辰之礼。
一箱子奇珍异宝。
厉姝也是。
两箱子奇珍异宝,一箱放的是南海的珍珠,一箱放的是西域的宝玉。
宁大娘子,再也不像当初那般,日日与她说复仇之事。
提及齐沂的样貌,妇人并不高兴,只是说了句“许是凑巧吧”。
易容完成之日,她就和厉姝往山庄修养去了。
心里有块地方突然空了似的,她好几日都在强颜欢笑。
直到昨日,梦见香蜜,梦见倚黛楼因她而流离的伎子,她才缓过神来。
虽说是有些闷闷不乐,那倒也不是因他厉禅。
宁殊见他似乎很在意这份存在感,满足他道,“确实,若非大人有求于宁儿,宁儿也不至于与宁大娘子生分了。”
厉禅略有不悦。
他这么说的意思是,希望女子说“大人多虑了”。
男子只好反复将她模样打量,幻想假以时日,他女儿母凭子贵,他将那位宠臣收入麾下。
念及她曾惹恼齐相,他又觉得这女子性格不够温顺,遂温声道,“吾妻宁氏说汝自幼习御男之术,今日那位官人便要来了,不知汝可想好如何与他周旋——”
暂了,还是将那句“好让姝儿能早日有孕”吞回了肚子里。
宁殊真是一肚子不爽快,这事老头这几日已问了她无数遍。
虽说她现在连这个官人是谁都不知,
但这是她老本行,她颇有信心。
男女之事,她怎么好意思跟他剥丝抽茧细细道来。
看来是真的很担心啊……
这不是,催着宁殊加价么?
女子想起一事。
她淡笑,“京城官人城府颇深,的确难以攻破。但若刺史大人还能答应宁儿一请求,宁儿保证,必如约定那般,一月之内,拿下这位京城的官人,让妹妹能怀上胎儿,将来不受制京都。”
竟临时要价。
厉禅皱眉,厌恶之色浮于面上。
女子说完便低下头去,看都懒得看这个假爹。
她也变了。
从前倚黛楼那身份时,她讨好每一个朝中官员,从赵氏,至那文将军。
生怕行差踏错,让她失去名声,将来改籍不便。
最后反倒成了大周第一脏伎。
还“死”了。
如今碰上的是桩交易,她还同过往那般卑躬屈膝的,倒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舒坦。
府中上下似乎都不知那位京官身份,大抵是封密信。
厉禅这几日关着她,也不愿提前告诉她那官人的身份,借口,是怕她因畏惧而放弃。
宁殊唯一畏惧的,只是遇到旧人,被拆穿。
齐怀瑾有妻,必是剔除在外,赵宴平停职,并非大官,还有一个——那齐相,之所以会想到他,是因在他那败得太惨。
他们的故事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
她想应该不会是他。
一则,是她估计厉禅知道她在京中与这位相爷过往,如果他女婿是这位相爷,他应不会冒这个风险。
二则,是她记着,这相爷,可是太后内定的驸马。
三则,是她算了一卦,卦象显示那人善。
然这三则都错了。
关于这风险,厉禅和女子想去了一处,不同之处在于他下一瞬便想通:
宁殊身份不堪,甚至与那位齐相的侄子有段情事。往后这事要是真捅破,
那位齐相,也决计不会对这伎子动情。
他无论如何都得用宁殊这招险棋。
厉殊,胆子小,一听说靠近那男子的女人都会死的谣言,厌恶此事。
他这女儿,本性是个书呆子,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让她迎齐相,届时定会落了下风。
毕竟听闻这相爷,连公主都拒了。
朝廷欲联姻和战,却故意给他塞了这么个不喜女色的烫手女婿。
关于他的种种谣言......
厉禅犹豫片刻,皮笑肉不笑道:“只要你能拿下此人,什么请求,本刺史都答应你!不过此事恐怕没你想得那么轻易,你若不成事,吾亦可将答应你之事,统统收回。”
宁殊见好就收,莞尔道:“阿耶待姝儿真好。”
男人,懵了。
女子深知捧着他才能正中他下怀,反其道而行之,“阿耶,姝儿想,您和李将军商榷商榷,让他把在吴州画舫里收的伎子都放了吧。那些伎子虽为贱籍,却个个身怀绝艺,歌舞诗画,侍茶奉酒,恐怕连京城那些大家闺秀都难以企及。”
“让咱们吴州的贵伎充作李将军营中的妓子,实在.....”
接下来的话,她没说完。
宁殊这几日观察下来,厉禅此人,表面答应联姻,实则狼子野心,输不了一点。
果不其然。
男人右掌微抬,虽示意宁殊不要再言,脸色却愈来愈臭,微微颔首,看来是默许了这事。
末了,厉禅沉声道,“唤你来这,是要与你说一正事。”
女子正了颜色。
男人拧眉,“吾那长子,与姝姝有不少往来,他近日问及吾关于那位易容大夫之事,被吾搪塞过去,吾有些担忧……你如何对付那京官,是你的事,但,在府中他人跟前,你务必仿着姝姝的性子来,别叫这事泄漏出去。”
宁殊,也懵了。
她本职是勾搭男人,可不是假扮女人。
她这妹妹的性子,与她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
那些日子说来也怪,宁殊闻不到关于齐相的任何事。
只从她的假阿耶口中问到男子年纪,二十又七。
她好奇他,是因他样貌之事。
他的样貌,着实和宁大娘子画像上的人太像。
可十七年前,他才十岁。正是偶尔还会尿裤子的年纪。
他爹,先齐国公,那时已近六十岁。
再说齐怀瑾他爹,现齐国公,那时也应已四十来岁。
莫非当真是巧合罢了?
宁殊实在想不通。
出了内室,她和那假爹分道而去。
京城为表诚意,准新郎远道来迎亲,却遇上吴州大水,原本几日前就说要到。
今日不知是否又是白等一场。
厉禅很不高兴。
既是交易,宁殊也不想坏了规矩,他不愿提前告诉那男子是谁,她也不去凑这个没趣。
是交易。
与过往一昧狐媚男人,可大不同了。
女子绕去小厨房,欲好生砌一壶茶以待那京城官人。
途中,却被游廊外的野蜂,晃得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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