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舜华头痛欲裂,猛然惊醒。
前尘往事梦一般在脑海中飘过,相府那场染红半边天的大火,都尉府漫天的厮杀,还有贺玄度浑身是血地倒在她面前……
她睁大双眼,呆呆地望着陌生的床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柳小姐,您醒了?”
柳舜华怔愣地看着眼前的侍女,一脸茫然。
侍女笑了笑,“柳小姐,这里是都尉府。万都尉已经将贼人全部擒获,眼下安全得很,您不用担心。”
柳舜华缓过神来,急切道:“贺玄度呢,他怎么样?”
侍女拿了准备好的衣物,递给柳舜华,“柳小姐不用急,贺公子好着呢。”
柳舜华却根本不信,“怎么可能,他明明中了箭的。”
侍女低头笑了一下,“都尉已经请人帮贺公子医治,箭上无毒。公子身体好,往日里比这更重的伤都有呢,如今这个伤势,只需休养个五六日便能恢复。”
柳舜华听她说并不严重,才稍稍安心。
才换好衣裙,还未出门,便见有人一头扑在她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起来。
“姐姐,我以为……我……”
柳舜华心疼地摸着柳棠华的头,“好了,别哭了,姐姐这不好好的。”
侍女见她们姐妹相聚,很识趣儿地退了出去。
柳棠华慢慢从她怀里起来,肩膀尤自颤抖,委屈地擦着泪。
柳舜华抚着她的肩膀,问道:“你怎么会在这,你们没有出城?”
柳棠华吸了吸鼻子,“一出城我们便碰到了吴江他们,我就慌忙叫住他,告诉他都尉府有难。”
柳舜华道:“吴江是谁?”
柳棠华:“就是咱们遭遇贼匪那次,那个给我讲故事的。”
柳舜华有些印象,当初她们离开时,那个站在前排,红着眼的小兵。
“可是,万都尉怎么可能这么快从前线赶过来?”
柳棠华抬头道:“万都尉一直都在城外。”
柳舜华愕然,万都尉没去前线对付匈奴骑兵。
柳棠华张了张嘴,犹豫一下,还是说道:“姐姐,还有一事我觉得有些奇怪。”
“我们找上万都尉,方说了都尉府的情况,便看有人慌慌张张地赶了过来报信。你猜,来人是谁?”
柳舜华凝眉道:“我认识?”
柳棠华点头,“对,就是醉月居那个摇骰子的舞姬,唤作金芝。”
柳舜华整理着脑中散落的碎片:醉月居,舞姬,郑充被打,范神医,匈奴奇兵,程三他们被关在都尉府地牢……
将所有的线整理好,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万都尉在下一盘大棋。
“姐姐,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觉得那个舞姬出现得太巧了?”柳棠华眨着眼问道。
柳舜华不想让她牵涉太深,转头问:“外祖他们都还好吧?”
柳棠华笑了起来,“外祖他们都挺好,就是表哥们不怎么好。遇到万都尉后,外祖才知姐姐并没有出城,对着表哥们骂了一晚,他们一个个愧疚得一晚上没敢合眼。”
柳舜华笑出声来,“你先回去,让他们别担心,我处理好一些事,稍后便回去。”
柳棠华撇着嘴,“姐姐,你还要在这里多久啊?”
柳棠华摸了摸她的脸,“很快。”
“柳小姐,现下都已过了午时,饿坏了吧?”方才的侍女端着个小锅走了进来。
她身后紧跟着两个侍女,手里皆拿着小碗,并一些调味之物。
柳棠华一看,睁大双眼,都尉府用膳也太体贴了点。
侍女将锅放下,掀开锅盖,锅内羊汤还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热气瞬间飘散,一股肉香迎面扑来。
她拿过碗,盛了一碗满是羊肉的汤,夹了些葱花,撒上一层胡椒,递给柳舜华。
“表公子说,柳小姐喜欢羊肉汤,我便一早让人备下了。虽说如今天热了起来,但小姐连日辛劳,喝点汤发发汗,补一补也是极好的。”
自昨日起,柳舜华便忙于奔波,这会是真饿了。
她接过羊肉汤,喝了几口,眉头微微一动。
这味道,同在长安与贺玄度吃的那家几乎毫无二致。
她疑道:“贺玄度已经醒了?”
侍女笑道:“表公子身体好着呢,今晨便醒了。听说您受到惊吓晕倒了,爬着要过来看您呢,被范神医死活给按住了。”
说完看了一眼羊肉汤,又道:“他怕您醒来饿着,让我备了您喜欢的羊肉汤,说要用鱼汤熬制打底,羊肉要选羊腿肉,还要炖得烂烂的。”
柳棠华听得目瞪口呆,她听说贺玄度背上中了一箭。人都这样了,还不忘亲自叮嘱吃食。
柳舜华匆匆将手中的喝了个精光,一转头,见柳棠华盯着锅,口水都快流了出来。
她笑了笑:“是我疏忽了,忘记你也没吃。这样吧,你也不必急着回去,先在这吃了汤,稍后咱们一起回。”
侍女听到,即刻盛了汤端给柳棠华。
柳棠华得了汤,深吸了一口气,也不要汤匙,就着碗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地放下,“姐姐,你是去要看贺公子吗?”
柳舜华脸上微红,咳了一声,揉了揉头,“贺玄度先是帮忙救出了表姐,又替我挡了一箭,论理说我……”
柳棠华压根不关心这些,摆摆手道:“姐姐你去吧,我在这喝着汤等你回来。”
贺玄度躺在病床上,背上的伤疼得他根本无法安眠,只能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了个圆,看着蚂蚁在圈内费劲巴拉地跑来跑去。
都尉府上下都在忙着清理烧坏的房屋,安抚受伤的侍卫,舅舅又在审问郑刺史。他一个人傻躺着,不免觉得无聊。
他突然想起在相府被打后,也是这般无趣,多亏了柳舜华送他竹节人打发时间。只是可惜,竹节人被他留在了相府。
一会走神的功夫,地上的蚂蚁很快便要逃离,他忙举着木棍,试图重新划分疆域。
一袭雪青流云锦绣裙扫过地面,停在木棍旁。
贺玄度顺着衣摆朝上一看,喜道:“柳舜华,你醒了?”
柳舜华垂头看了眼木棍,眉头蹙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开来。
贺玄度顺手将木棍丢在一边,献宝似的问:“羊肉汤你喝过了吗,怎么样,是不是和在长安喝过的一样?”
柳舜华嘴角翘起,“你对吃食,还真是独到。只喝过那么一回,就能猜到别人家的配方。”
贺玄度默然一笑,哪里是他天赋惊人,不过是后来去吃得多了,同店铺老板聊得多了,慢慢就知道了配方。
柳舜华靠过去,寻了个离病榻近点的地方坐下。
“你感觉怎么样,还疼吗?”
贺玄度笑道:“就这一箭,还伤不了我,放心吧,我好着呢。”
柳舜华想起侍女的话,看着他的后背,轻声道:“你此前也常受伤?”
贺玄度垂下眼眸,苦笑一声,“你不知道,我有几年没在丞相府,而是跟着舅舅在这生活。舅舅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管得格外严。他自己是武将,要日日早起晨练,便逼着我也跟着他一起练。我吃不得苦,每次都偷懒,几年下来虽练得不上不下,但若遇贼人,还是能勉强应付一下。”
柳舜华知道他曾在凉州生活,只是因他断了腿,从没想过他还会功夫。
昨日打斗之时,她虽过去得晚,并未瞧见贺玄度与刺史府的贼军厮杀,但他护着她杀敌那架势,绝不像是花拳绣腿。
柳舜华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转头看到扔在地上的木棍,又不禁觉得好笑。
她想了想,“你这么躺着是不是有些无聊,等我回去,再做个竹节人给你玩如何?”
贺玄度一听,竹节人果然是她自己做的,心里当即暖暖的。
他的确有些无聊,但昨日一场混战,柳舜华此时必定也是劳累至极。
他换了个姿势,让自己趴得更舒服些,“先不用,我这会手上无力,做了怕也是让你白费功夫。”
柳舜华点头:“也行。”
日光透过窗子照在贺玄度的脸上,他脸色尤有些泛白,整个人看起来冷浸浸的,额前几缕发丝散乱落下,眼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懒意。
因在病中,他也没那么多讲究,褪去素日里花里胡哨的锦衣,只穿了件素袍。这样安静又淡然的模样,与前世毫无分别。
柳舜华双眼迷离地盯着这张脸,仿佛又看到他坐在亭边轮椅上,风吹过莲池,撩动他的衣襟,手中的书卷倏忽翻了一页。
这样的贺玄度,她许久未曾见过了。
贺玄度觉察到她的目光,抬起头来。
他能感觉到,她的的确确是在看他,可不知为何,眼神中却是化不开的失落与哀伤。
贺玄度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这么看他,明明就在昨日,他们才一起经历生死。
这个眼神,让他很不舒服。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觉得,昨日他们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
他本就在病中,莫名有些胸闷,再仰起头,声音中多了几分疏离和冷淡,“你到底在看什么?”
柳舜华恍然回神,不解地看着贺玄度,这人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气了。
细细一想,许是他受了伤的缘故,躺在病床上有些憋屈,心中难免有些火气。
她知他心里不畅快,也不跟他计较,只是朝着他笑了笑,“你别急,范先生医术了得,过几日你便能下床了。”
贺玄度心下愈加不满。
她岔开话题,可见心虚。
等了片刻,柳舜华还是没有多余的解释。
他忍不住抬起头,闷闷地问:“柳舜华,你为何要过来?”
柳舜华没有听清,凑近道:“你说什么?”
贺玄度看着她的眼睛,“我说,都尉府如何与你何干,你为何要跑过来,你为何要留下?”
她明明可以走的,可却选择留下陪着他。
他一度以为,她对他是不同的。
可方才她的眼神……
为何要留下?
柳舜华默默想着,因为他是贺玄度啊,那个不管她愚蠢无知还是浑浑噩噩,都不曾轻看她,一心想要将她拉出泥沼的人。
她咬着唇,不知如何开口,看着他背上的伤,反问道,“贺玄度,那你呢,为何要替我挡那一箭?”
贺玄度一愣,见她三番两次转移话题,赌气道:“你不顾危险跑来告知详情,我自然要护你安全。莫说是你,便是随便任何人,我都一样会护着她。柳舜华,你以为我为你挡了一箭,就可以任由你戏弄?”
柳舜华有些怔愣,只是,因为这样?
她以为,贺玄度对她,是不同的。
天地一片昏沉,她满脑子只听到贺玄度方才那句:换作任何人,他都会一样。
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良善之人,在他眼里,她与其他人并无任何分别,他对她并无多余的心思。
一瞬间,柳舜华羞愧万分,她误会了贺玄度的心思。
她以为,她是在帮他,殊不知却为他带来困扰。
若是没有她,贺玄度照样能坚持到万都尉赶过来,而且也不会受伤。
见她垂眸不语,贺玄度方觉他的语气重了些,他缓声道:“你还没说,为什么留下。”
她心慌意乱,攥紧双手,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从容,生怕他看出自己幽暗的心意。
“万都尉此前帮过我,你又帮忙救出了我表姐,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这么做,不然岂不要良心难安。”
贺玄度神色一变,连声笑道:“好,好,好得很。”
贺玄度一向爱嬉笑玩闹,偶尔生气,也只是像炸毛的小狗一般,只要顺着他,便能让他消气。可今日,不知为何,他虽是笑着,眼中却满是冷意,整个人更像一头隐藏怒气的狮子。
柳舜华茫然无措,不知道她究竟说错了什么。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风似乎被遏住了,贺玄度心内躁热不已。
他转过脸,不再看她,静静地望向窗外,半张侧脸冷淡而疏离。
他这个眼神,明明像极了前世那个她熟悉的贺玄度,柳舜华心上却没由来一阵恐慌。
她下意识想握紧双手,却感觉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正从她指尖流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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