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颁布《臣戒录》之后,昭郡王被杖责一百的消息又传遍了朝堂,臣臣自危,莫不谨言慎行。
就在大家都纷纷衍生出当官不易不如告老还乡的想法之时,偏偏又看到昭郡王又在朝堂之上言辞激烈。
事情从常昱上的一封奏疏开始,他在奏疏中表达了推行官学以来,虽大奉上下爱好之风盛行,但往往官学门槛高,穷苦人家的孩子缴纳不起昂贵的学费,再加上官宦人家的子弟往往占用了大部分名额。
于是常昱提出要在各地建立一些普及基础教育的私学,由一些书生建立教导穷苦人家的孩童。
一改常昱过去吊儿郎当的行书风格,奏疏言辞恳切,听者都改了对常昱一介武夫的印象。
但光武帝听了大怒,在朝堂之上呵斥了常昱半个时辰。常昱心知此事行不通,硬生生受了光武帝一顿责骂,面上死灰一片。
下了朝,又被云可叫住了,常昱心知光武帝因为宴朔之事对自己颇有意见,实在不想赴这一行,但皇命不可违抗。
果然到了光武帝跟前又听他数落了一番,“你推这私学是为了那小子吧,倒是可怜你这番心意了。为了他竟然连自己的仕途都不管不顾了。”
常昱心生不满,“我自然知道官学的好处,大奉这几年学风盛行,我去那酒楼也能听见大谈诗书礼经的声音。但在天子脚下仍有一些穷苦孩童上不起官学,屠夫的儿子长大了仍然是屠夫。”
“你这混账东西说的是什么胡话?”见光武帝怒极,常昱住了嘴。
原本只是想帮那群孩子争取一个机会,但没想到反倒触犯了光武帝的逆鳞。
常昱知道自己一片好心反倒把事情办糟了,心下后悔。
果然光武帝早就知道常昱之前替宴朔行了办私学的方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前都做了什么。”
“下官知错。”常昱服软跪下,天不怕地不怕的常昱此刻竟然害怕恼怒的光武帝怕人去抄了宴朔的家,吓坏了他。
见常昱服软,又念及常昱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光武帝便也不打算追究,“莫要让此事以后再脏了咱的眼。”
常昱跪在地,只通过余光去看光武帝的面容,却只看见一片朦胧,此刻的光武帝对他来说极为陌生。
光武帝不再说什么,便让常昱退下了。
常昱知道光武帝这是不再追究宴朔的责任了,心中有种说不清楚的失落。
回了亲军都督府,常昱派人唤了宴朔过来,等宴朔闭好房门,常昱有些难以开口,他并不想在宴朔表现出自己的无能,他愿意一辈子都成为宴朔心中那个强大的昭郡王。
他连宴朔那丁点想要教导学生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常昱有点无法开口,但此事若是不早点和宴朔做好准备,恐怕之后又会被光武帝怪罪下来。
比起用谎言在宴朔面前树立起强大的形象,常昱更愿意在宴朔面前展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今日我在陛下面前提起了开设私学之事,陛下很反对,之前答应好的让你在猪市胡同办私学的事情应该是不行了,只怕是私塾也不能开了。”
原来是此事,宴朔见常昱脸色如此难看,一开始还担忧是不是又和上次被杖责一百的事情有关,见常昱一脸歉意地望着他,宴朔连忙开口,“无妨,只是那群孩子那么想读书,以后也不可能去上官学。”
常昱这样和他说,看来以后也不能私下里教这群孩子了。
宴朔最心痛的是那群孩子。
两人脸色皆不好看,沉闷的气氛让两人笑也不敢笑,常昱还有事要忙,就让宴朔早点回去当值。
宴朔回了通政司,垂头丧气的模样引得司内同僚纷纷侧目,但防范隔墙有耳,同僚们也问也不敢问,只有秋俊熙冲着宴朔挤了挤眼睛,但没有得到他的回应。
好不容易等散值了,秋俊熙连宴朔的影子都没追上。
到了家中,宴朔和孩子们一一解释了,又还了他们之前的报酬,孩子们才散去,只是几个孩童的眼神中流露出了难过让宴朔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那边。
等到家中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宴朔将自己闷在了被子里,心情难受极了,想到昭郡王,又觉得自己不该想,心乱如麻。
而另一边的常昱知道得知这个消息的宴朔心理并不好受,每次忙好手中的事情想要去安慰他的时候,另一堆事情就冒了出来。
好巧不巧,顺天府又发生了一件大案子,永番县知县上疏弹劾镇守广东义嘉侯范在过恶,光武帝大怒。
常昱入了皇城一通宵忙前忙后,天亮了才抽得一些空,但整个人已困乏不已,寻到一无人烟的后院便眯了一会。
宴朔第二日当值,便见众大臣面色各个惨败,知晓朝中发生大事,但又不好多问。
没见到常昱的身影,心中担忧更甚。
收集了奏疏,宴朔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一整天,一直到散值的时候,仍未有常昱的消息。
但常昱却差人送了一盏造型典雅精致的灯过来,来送的是亲军都尉府的侍卫,看样子是常昱的近侍。
宴朔竟然觉得在自己同僚面前接受这样一份礼物有些困窘,好在侍卫只说是昭郡王感谢宴朔近日来的帮忙送的一盏可以看书的书灯,这让宴朔的困窘少了许多。
同僚们也未多问,近日朝堂局势不明朗,没有人再关心这些琐碎之事。
宴朔回到家之后,便发现这盏青花书灯的好,常昱考虑周到地送了些灯油过来。
该灯所用的灯油,多为纯净的植物油,燃烧起来不但火光明亮,连黑烟都极为少见。
由于该青花书灯的独特壶身造型,使得其盛装灯油时不容易外溢,即使是壶身盛满灯油,也可以随意移动,不必担心因灯油溅出而污染桌面或者酿成火灾。
宴朔晚上也有条件可以多看些书,在这动荡的局势之下,宴朔反倒觉得是自己最能安心看书的时刻。
让人惊讶的是《昭苏》出了第二部,其尺度仍旧之大,描写的是两位男主人公共同生活的一些恩爱之事,引得无数人追捧。
但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宴朔家门口多了许多奇怪的人。
这本书并非是宴朔自己买的,只是胡同内的街坊不小心遗失在宴朔家附近,宴朔捡了书正打算还给失主,却没想到自己看过第一部,所以看完了第二部。
没想到,这话本竟已经在坊间流传得如此火爆。
宴朔将书放回遗失之地,没几日,便被人捡了回去。
就这么忙碌着,宴朔一直没机会看见到常昱,也不知道常昱整日在忙些什么,就这么一直到了春节。
即便是光武帝,在这一天也会休息。
所以朝中官员们高高兴兴地放了假。
时间不长,家乡太远,宴朔也便没有回家了,他也习惯了总是一个人过节。
猪市胡同里热热闹闹的,胡同里各家门口贴着春联和年画,就连宴朔门口也被街坊贴上了,还送来许多吃食。
但恰恰在这个时候,一名小厮上门来送请帖,竟然是常昱送来的请帖。
宴朔没有拒绝的想法,于是便和小厮一起到了昭郡王府。
半年未见,昭郡王府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了牌匾,也有了许多装饰,比起之前来,气派许多。
仆人也比之前多了一些,但也能看出常昱不喜排场,只是从前门到前厅,宴朔只看到了带他来的小厮和一位引路的仆从。
此时,常昱正坐在前厅的主座上,看见宴朔,眼里露着笑意,但也只是端着,“退下吧,今日府内下人均可回家,不必在此伺候了。”
看来是因为春节的原因,府内下人并不多。
“是。”下人们恭敬告退。
不多时,昭郡王府只剩下了常昱和宴朔两个人。
宴朔坐下,看着常昱,常昱这才开口,如往常一般没有郡王架子,“我在京师无亲朋,实在是孤独,让苏苏来陪我过春节,没关系吧。”
原来如昭郡王,也会感觉到孤独。
宴朔心软,当下答应下来,“以后只要是休沐,都可以邀请我,我会来陪你。”
常昱点头,乐得像是捡到了一大堆的金元宝。
常昱便说道,“府下已无下人,不如和我一起去花园中坐坐?”
宴朔点头。
两人到了花园处的小亭,亭内石桌上已经准备好了茶点和酒壶。
宴朔不常喝酒,因着和常昱关系亲近,便有了推卸之意,“子昭,我不太会喝酒。”因着日日夜夜的思念,知道只有他们两人在府中,宴朔便自然而然地和常昱亲近不少。
“苏苏,没事,今日只有我们两人,喝醉了也无妨。”常昱坐了下来,安排宴朔坐下,给宴朔斟上一酒杯。
在常昱的引导下,宴朔也慢慢喝了几杯,不一会便有些上头,意识不清醒了起来。
常昱便忍不住逗弄起宴朔,“苏苏,还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子昭,常昱,昭郡王。”宴朔摇晃着手,明明觉得自己有意识,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苏苏,你觉得和我呆在一起开心吗?”常昱询问。
这半年来,并非是忙到没有一点时间来看宴朔,事实上,每个没那么忙的夜晚,常昱就守在宴朔的墙头,看着宴朔房中的灯暗下,这才回去。
这段时间不和宴朔太亲密接触,一个是朝堂局势混乱,谁与他亲近都会被打成他的派系,常昱自然不愿意让宴朔受影响,另一个是光武帝仍然对宴朔不太满意,常昱与光武帝约法三章,只要自己完成光武帝交代的事情,那么就给他一个可以和宴朔在一起的机会。
而他,争取到了这个机会。
只不过,这个机会九死一生。
“开心。”宴朔说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从未有这么开心过,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小时候一直期待个无话不谈的玩伴,长大后才遇见了。”
常昱心中苦涩,他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把宴朔往那方便引导。
他从来不是什么君子,想要的东西,要做的事情,想打的仗,从来不会等,不会留,只会勇往无前。
“我不是君子,苏苏。”常昱说道,“我也不是你所以为的那种好人。”
“那又怎么样?”宴朔反驳道,“君子,好人,又不代表什么。”
“即便我对你抱着某些肮脏的想法,你还能正视我吗?”常昱说出了口,等待着宴朔的回应。
迟迟未等到回复,却看见宴朔眼神迷离,突然伸出手,抓来捉去,嘴里嚷嚷着,“小蚊子,小蚊子,好多小蚊子,你们真可爱。”
常昱失笑,看来宴朔是喝醉了。
却在这时,亭外下起了暴雨,常昱背上一阵痒,那是经年的伤疤一遇到雨天便开始刺痛起来。
左右无人,常昱拖下外衣和里衣,将背上的伤痕露在外面,为有此他才觉得舒服一些。
“这么多伤疤。”宴朔突然惊呼出声。
只剩下了沉默,常昱像是被宣判了死刑。
宴朔却在此刻想到了不该想的一件事,常昱经常喜欢有事没事就和圣上汇报,有一次常昱上奏说是宴朔写得字非常好看,说自己眼光非常好。
宴朔收到之后,就把它扔到了没有用的那一堆里,明明是大白话,宴朔还是非常喜欢,忍不住抄录了一篇回去。
暴雨说来也巧,不一会又转了晴天。
常昱也穿好了衣服。
两人不再提起此事。
后面,常昱便送宴朔回了家。
两人之后的相处虽然和之前并无不同,但宴朔总觉得多了一些隔阂。
没多久,听说一地叛乱,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众臣纷纷上奏,宴朔忙的不可开交。
没几日,争吵便有了结果,常昱被派往南下平叛。
宴朔不知道常昱是什么长胜大将军,他只知道去打仗就会有伤亡。
常昱会死。
宴朔散值之后马上去寺庙里求了一道平安符,来到了昭郡王府。
好在小厮认识宴朔,连忙引宴朔进去,只是把宴朔带到了书房,说是常昱在前厅会见客人。
看来这段时间,常昱确实事务繁忙,南下平叛在即,常昱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
宴朔等到在书房睡着了,常昱才来到了书房。
宴朔悠然转醒的时候,看到常昱正坐在主位上,悠悠地看向自己,宴朔吓了一大跳。
宴朔连忙起身,说了一些客套话。
常昱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
宴朔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拿出了自己求来的平安符,走上前去,递给常昱。
常昱握住了宴朔的手,却没有松开。
常昱头一次生出了不确定,他虽然一直胜利,可恰若刚好是这一次没有胜利,假如他就留在了那战场之上,留下宴朔一个人伤心难过,那还不如让宴朔减轻一些伤心难过的好。
所以常昱想要冷处理和宴朔之间的关系。
如果宴朔对自己没有感情,那么宴朔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宴朔并没有因为常昱握住自己的手而觉得恐惧,也不因此而羞愧,而是觉得再自然无比。
他心中有疑问,“这场仗好打吗?”
宴朔不懂打仗,常昱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回复,“不难打。”
只是,刀剑无眼。
宴朔觉得自己会后悔。
无论怎样都会后悔。
“我。”宴朔想说些什么。
常昱收下了平安符,只是装作疲惫地说,“我明日便要出发,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就不久留你了。”
宴朔沉默,收回了手,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他不喜欢争,不喜欢抢,如若喜欢争喜欢抢,那他就不会是个小小的八品文官了。
他想说,想和常昱一起去平叛,可他打不了仗,帮不了常昱什么。
宴朔垂头丧气地离开昭郡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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