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官人,别跑了,你能跑哪去?”
一满面横肉的凶悍男子持着刀渐渐逼近,目光下流地扫着眼前的人,伸出的舌尖舔舐着黑黄的牙齿,嬉笑道:“若是方才的姿/势不喜欢,哥哥们换一个便是。”
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再往下就是万丈悬崖!
闵碧诗猝地顿住,转头盯向四周。
五步之外,六个身着草鞋竹衣、手拿长刀的精悍男人,正呈包围式将他围困中间。
这些人一看就是山棚草莽。
为首那人,面上一条狰狞疤痕横贯山根,露出的黝黑双臂刀伤纵横。
也许他们不是什么山棚草莽,根本就是亡命之徒!
群狼环伺,那六人眼中泛着精光,满脸沾染着**未消解的狂躁,如同闻见血腥味的恶鬼。
都是他的错!
若不是他在临沧江渡口轻信船夫,上了渡船,也许就不会遇见这群豺狼,他的死士也不会因此丧命!
闵碧诗是逃出来的。
河西雍州在与漠北铁勒一役中战败。
河西防线全溃,雍州属城尽丢,数十万无辜百姓全部丧命铁勒鬼刀下,他父亲闵金台难辞其咎。
铁勒攻入雍州城时,闵金台下落不明,不知是被敌军生擒,还是死于乱军。
那天太混乱了。
闵碧诗只记得自己在尸山狼烟中找寻父亲,最后是他大哥一把将他提上马,令一队黑骑送他南下,从西南出境。
雍州兵败的消息传的很快。
传至京都时,已变成闵金台有通敌之嫌,蓄意兵败,投奔铁勒。
朝廷派遣禁军协同云中都护牙兵前来缉拿,快追上闵碧诗时,他已到了临沧江口。
漫天血雾,震天厮杀声盘旋在闵碧诗脑中。
四天了,他昼夜不停,一直在逃亡。
他不想再想了,兵败那天就像一场噩梦,黑暗没有尽头。
闵碧诗心里一直记着大哥最后对他的叮嘱:“去西南,过了临沧江就往陆真腊[1]走,有人接你,活下去!”
去西南,渡临沧江,他要活下去!
活下去才能帮父兄翻案。
活下去才能向铁勒讨回那数十万条人命!
他逃了四个日夜,到了临沧江口时才发现,朝廷兵马竟已追上。
闵碧诗没有选择,他必须渡江。
闵金台通敌难有实证,但他身为闵金台之子,兵败畏罪潜逃已是事实。
一旦被朝廷拿住,便会坐实闵金台通敌,到时闵氏必有灭族之灾。
他只能逃。
恰巧临沧江渡口有一船夫冲他招手,闵碧诗急着甩掉追兵,不由分说便带着手下跳上那船。
船夫技巧高超,果然不一会就不见追兵踪影。
闵碧诗带着手下仅剩的两名死士,惊魂未定地坐在船舱中。
这四个日夜他们一刻不敢停,现下摆脱追兵,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闵碧诗再睁开眼时,只见一个男人抓着他的脚踝,竟将他往自己胯|下拉。
闵碧诗惊坐起来,抬手便要劈他一记,双臂却被一左一右齐齐按住。
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官人,怎的这么凶,你好生趴下,让哥哥们疼疼,完事少不了你的好处。”
闵碧诗瞳孔一紧,张口就要喊自己那两个死士。
然而声响还未发出就让另一男人捂住,死死按回仓内。
“怎么,要找你那两个手下?”右边一男人道,“被我们投江了,只会只怕已进了鱼肚子了。”
他说着,伸手往闵碧诗脸颊摸去,狞笑道:“谁让你身娇肉贵,生了如此皮囊——否则兄弟几个作何要载你渡江?”
“小倌。”一男人粗声粗气道,“弟兄们久未纾解,你既长成这个模样,就给哥几个行个方便,我们不白睡,事后你想要什么,兄弟几个去给你抢!别说乡绅,就是官衙,我们也能出入自由!”
这几个亡命徒竟将他当成娼妓小倌!
闵碧诗心里暗道不好,双臂双腿俱被他们狠狠按着,丝毫动弹不得。
周遭围着六人,鼻尖还有淡淡的熏香味。
闵碧诗与那两个死士常年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作战时几日不睡已是常事,难怪一上船就觉困怠,原来是中了迷香!
闵碧诗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身后明明跟着朝廷追兵,为何船家不起疑心,还敢招呼着他们上船。
竟都是些恶贯满盈之人。
淫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
这群饿急眼的豺狼,竟不顾他是个男人!
闵碧诗从雍州逃出,一路避开铁勒鬼追杀,躲过各州府查验,又甩掉朝廷追兵,滔天猛浪都过来了,竟在阴沟里翻了船,费尽心思培养的死士亦折损殆尽。
一股恶气涌上闵碧诗心头。
那男人的跨间已高高隆起,似是忍耐不住,猴急地将闵碧诗双腿往自己腰侧架,伸手就要脱下他的裤子。
闵碧诗眸光一闪,眼中杀意尽显,这群人找死!
他伸指朝袖口一摸,指间夹住几片薄薄刀刃,手腕一翻,便抹向头顶两人的脖子。
霎时血光四溢。
头顶那二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顿时松开他,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伤口,满面不可置信。
闵碧诗借机抬脚一踹,利落地翻身跳起,拿起矮桌上的油灯朝面前一泼,惨叫声接连不断。
闵碧诗有胡人血统,五官较汉人更为立体深邃。
烛火明灭摇曳,给闵碧诗蒙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更显得眉眼浓重如彩墨般艳丽。
他脸侧沾着几道血珠,像一只从暗夜中走出的美丽妖类。
船舱内几人的倒影在竹棚上变斜、拉长。
闵碧诗锐利的目光一扫,一共四人,在眼前交错站着,如饿狼般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方才闵碧诗四肢被压制,角度受限,只割伤他们的皮肤,未能伤到要害。
四个人而已,他对付得来。
闵碧诗手指一翻,夹紧指间那几片闪着寒光的飞叶。
“他/妈/的!敢动你爷爷!大哥,弄死他!”
割破喉咙那两人捂着自己脖颈,死死盯着闵碧诗。
这人看着单薄娇弱,未曾想出手却这般悍利,如不是他俩躲得快,只怕这会已经被抹了脖子。
为首那男人朝旁边一使眼色,左边那男人一脚踹翻横亘在前的矮桌,从腰后摸出刀,抬手向闵碧诗凶狠劈来!
闵碧诗后仰一躲,侧身避开,脚下后撤半步,飞踢起一脚将那人拿刀的手臂勾住,借着力朝地上狠狠一掼!
动作干脆利落,劲风迅猛。
“咔嚓”一声,那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手里的刀落在地上。
那草寇的小臂断了。
后面几人见形势不妙,立刻叫骂着扑来。
闵碧诗将手中的油灯朝前一扔,狠狠摔在角落的铜盆里,铜盆中蓄了些水,油灯陡然灭了,船内刹那间陷入一片黑暗。
闵碧诗借着这个空档,脚尖一勾,地上那把长刀在空中翻了个,横空一握,攥进手里。
他已被逼至角落,仓内空间太小,与人缠斗不是上策。
闵碧诗反手握刀,一把劈开船帘往外跑。
与此同时,船尾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闵碧诗才探出半个身子,迎面就劈来一把寒光,他下意识举刀格挡,一脚踩上船舷,屈膝朝来人下颌凶狠一击!
那人闷哼着后退几步。
“别让他跑了!”仓内那几人追来,脚步凌乱,踩得小船摇摇晃晃。
被踢翻的那个男人捂着手腕,恶狠狠叫道:“臭/婊/子!老子要你命!”
船尾一阵“叮叮哐哐”,刀剑相撞声惊动了后面几个盯梢的人,三四个黑影从左右窜出。
仔细一数,竟有九个人!
闵碧诗眯起眼睛,瞳仁紧缩成一孔,眉眼压得紧实,更显深邃俊秀。
箭已搭在弦上,蓄满千钧之力。
闵碧诗下颌紧绷出一道锋利的线条,他佯装朝船舷处躲,举臂将手里的长刀朝船尾甩出。
“嗖嗖”几声,长刀横空旋转着翻滚,两团正在奔来的黑影应声倒地。
船上炸开锅一般,所有人打着赤膊,杀意尽显,争前恐后朝他压来。
闵碧诗手指翻飞,十指中的飞叶尽数甩出,踩着来人的肩膀轻轻一跃跳上船篷。
众人哀嚎不断,愤怒叫嚷声此起彼伏。
只见一个身影纵身一跃,从船篷跳入水中,侧影线条流畅,敏捷得如同暗夜中的猎豹。
闵碧诗会水。
但不算擅长,也无法长时间闭气。
他憋着一口气沉在水底,在黑暗中凭着模糊的方向一路朝南游,进了浅滩才敢露头。
但他没曾想这群人竟穷凶极恶至此。
他上岸后没多久,就让他们追上。
几人在深山老林里紧追猛赶,一路追到悬崖边。
流寇中为首那人,不知是淫心大作还是喜爱这场追逐游戏,下令其他人不许杀他,要活捉回去。
闵碧诗被逼到绝处,体力也已濒临极限,悬崖下无江无河,跳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小美人,别逃了。”为首那男人舔着齿道,“整座山都是爷的盘子,你能跑哪去?”
后面几张煞气横秋的脸夹着狠笑:“跟爷回去当压寨……”
话没说完,闵碧诗甩出最后两片飞叶。
细薄刀片速度极快,眨眼间割破了两个人的脖子,血喷溅而出!
那二人捂着脖子,一句声响都发不出,瞪着眼睛倒在地上抽搐。
这伙流寇想不到他已如同困兽,竟还能如此凶悍。
其中一人大喊道:“老大,杀了他!这人留不得!”
为首那人盯着闵碧诗,刀疤脸颤了几颤,朝左右一使眼色,周围几个人接连飞身扑上前。
蓦地,利刃破空声猝然响起。
几支箭矢“嗖嗖”穿胸而过,六个流寇前后扑倒在地。
闵碧诗一抬头,只见一身穿漆黑软甲的髯须大汉跨马而至,身后赤色旌旗凌空飞舞。
山崖边马蹄声奔袭而至,数不清的牙兵火速包围过来,齐齐拉弩将箭矢对准他。
那髯须大汉高声喝道:“云中都护府都督苏频陀可汗,奉圣人要旨前来缉拿闵氏反贼。闵碧诗,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声响萦绕山谷久久不绝,所有牙兵肃杀而立,死死盯着闵碧诗。
眼前流寇的尸身横七竖八。
鲜血溅了闵碧诗满面,他脸色惨白,依然呈防御姿势,单膝跪地,脚边的碎石踢落山崖,惊起山腰树林一片鸟散。
*
三个月后。
“大理寺少卿提,把犯人押出来!”
狱丞林斯迈一手持竹符,另一手压着腰侧的铜环雁刀,刀鞘上未被压实的几个铜环铃铛作响,投在壁上折出瑟瑟的斜影。
那狱吏见到竹符先是一抖,很快便回过神来,一边招手示意旁边两个小吏打开牢门,一边弯腰笑着上前:“ 卑职见过狱丞大人,大人可小心着,这逃奴浑身带刺,牙尖嘴利,上次提审完还咬了卑职一口……”
狱吏一撸袖子,手腕三寸处一片赤红的牙印,看样子咬的不轻,皮肉深处还隐隐泛出血迹。
林斯迈斜乜他一眼,锁起眉心,道:“定罪了?”
狱吏道:“不曾。”
林斯迈道:“那为何叫他逃奴?”
狱吏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哎呦,瞧我这嘴。”他笑着朝自己嘴上轻扇一下,“是卑职失言,还请狱丞大人仔细着,别让那……那东西伤了。”
那狱吏讪讪地笑着,窸窣的人声一阵阵传进闵碧诗耳中:“这次可是大理寺少卿亲自来提的?”
“主簿李大人来的。”
“李大人……咱们刑部与大理寺关系不算远,怎么以前没听过……”
林斯迈沉了一会才道:“一月前,御史台下的调令。”
“原来如此。”狱吏笑道,“这也算升迁了,新官上任三把火,那也犯不着支使狱丞大人啊……”
那李云祁原是御史台侍御史,得了调令入了大理寺成了主簿,都是从六品,没有升迁一说,算是平调。
但这是大理寺内务,与刑部一个小小狱吏说不着。
林斯迈沉了眼睑,手里握紧少卿的竹符,不再说话。
狱吏眼尖,立马笑起来,觑着牢室里的一团黑影,道:“那东西比溷轩[2]里的石头还顽,少卿大人来了几次也问不出,不知这位主簿大人有何好手段……”
“快些!”林斯迈不耐这种推来挡去的打探,大声着朝里喊:“我等午时前还要去东市监斩,误了时辰刑部可担?”
牢室里逼仄霉湿,那小吏叫了几声“姓闵的”也不见回响,正不耐烦地摸向后腰要鞭扑,却见角落那人动了一动,抬了抬散乱的发。
闵碧诗嘴角的血早就干了,喉咙似刀割一样,火烧火燎一路燃抵肺部,两耳鼓膜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外界声响,但“东市”一词出来,让他不由得警醒几分。
东市。
东市狗脊岭。
京都斩首死刑犯的地方。
只是他没听清,是谁要问斩了?判书下来了?
不对不对,供词还没画押,三省还未过目,他下的是诏狱,没有圣人批文谁也斩不了他。
他还有用!不能就这么死了!
后面小吏以为他要起来,站后面等了好一会,林斯迈的喊声一传来吓得他一抖,抬脚就朝闵碧诗背上踹去:“听见没?!大理寺主簿要去东市监斩,误了吉时你担吗?!姓闵的,赶紧起来!”
那小吏不由分说伸手就去拽他头发,一路拖出牢室。
闵碧诗想喊,嗓间却好似有尊龟裂的泥塑,打破了也发不出声,他抓着自己发顶那只粗鲁的手奋力挣扎起来,口中呜咽着,最后也只发出一句“……去哪?”
林斯迈手压着刀柄,斜眼看他,不由得轻笑起来,心道这贼子倒生了副好样貌。
他的笑声幽幽的,在昏暗狭长的廊道里荡着。
突然,闵碧诗毫无征兆地翻身伏地,一口狠狠咬上那小吏的食指。
“啊——”一声惨嚎,小吏本能地摸腰抽刀,掏出刀却不敢将刀刃对着他。
这是圣人亲自下的收押文书,平时刑部随意嗟磨也罢了,只要不弄死都好说。
小吏举起的刀尖顿了几顿,最后咬牙换成刀柄,狠狠朝他后脑砸去。
闵碧诗动作一顿,口中却咬的极死,后脑的血窟窿淌出汨汨血迹。
小吏的哀嚎声震得棚顶的灰簌簌落下。
林斯迈抬起一脚直冲闵碧诗胸口,这才解脱了小吏的食指。
可怜小吏捧着血淋淋的手,里面骨头断了,外面还连着皮,指头将断不断地挂着,吓得目眦欲裂地瘫在一边。
林斯迈揪着闵碧诗的衣领,压着声狠戾道:“果真牙尖嘴利,一会进了讯房还你能撑得了几时?”
“……去哪?”闵碧诗嘶哑着声,抬起头看他。
林斯迈不由得一怔,那一双眼睛在暗牢里竟也像蒙尘的海珠,蛊得人要陷进去,端的是倾国害世。
他盯了片刻,忽然冷笑道:“听说你母亲是胡姬?”
闵碧诗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就被连拖带拽地拎进了一间屋子,浓重的腥臭味扑面而来,钻进五脏六腑,呛得他剧咳不止。
头顶有人“当当当”敲着堂桌,林斯迈朝堂桌后那人躬身行礼:“李主簿,人带到了。”说罢双手递上竹符。
李云祁双手抱胸,半靠在灯挂椅背上,掀起眼皮打量狱丞手中的竹符。
“啧。”李云祁鼻子里哼了一声,“哪来的血?”他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皱着眉将那竹符包住,两指隔着丝帕擦起来。
这帕子是蜀锦,上面金线交错绣着一尾蝴蝶兰,顶好的料子,这么用可惜。
林斯迈只敢匆匆瞥一眼,随后低下头,道:“方才犯人暴起,卑职不得已才出手,沾污少卿大人竹符,请李主簿责罚。”
“也罢。”李云祁云淡风轻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林斯迈这才敛首压刀站到后面,双脚岔开,定定地看着闵碧诗。
方才那一脚他是收着力的,就是怕踹死他。
如今的闵碧诗,活着是个麻烦,死了更麻烦,没人敢沾他的边,生怕惹得自己一身骚。
但闵碧诗自被押进京,已过三月有余,那时天还未热,如今已经入夏。
这三个月来,刑部、兵部、大理寺、御史台,轮着番的喝叫盘问,暗室里逼供的手段用上了,也没能套出一句有用的词来。
李云祁把竹符揣回怀里,胸襟前的银色暗纹在灯下泛出凛凛的光。
闵碧诗耳中万马齐喑,鲜血淌过下颌,反衬得皮肤更加苍白,睫羽浓墨般覆在半阖的双眼上,倒平添了一抹艳色。
李云祁伸出履尖扳正闵碧诗的头,俯身仔细瞧他,打量半晌忽而笑了:“听闻你母亲来自西域,是洛邑有名的舞姬,曾一舞名动东京[3],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啊……”他叹道,“说的可是你母亲那时的光景?”
闵碧诗顶开他的脚,扭过头去咳出一口血。
李云祁反而更近一寸,轻笑着道:“果真生了一副好样貌,可惜姓闵,可惜落了西京,下了诏狱,啧啧……”
闵碧诗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猛地推他一下,正挣扎着要坐起来,李云祁朝后踉跄几步,林斯迈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前,拖着闵碧诗的手腕将他连人拔起,狠狠叩在墙上,闵碧诗痛叫一声。
牢壁斑驳,污迹蹭在他的脸上,像一块美玦无辜裹了泥。
林斯迈从手旁的刑具架上摘下一个笼头,一边快速套在他脸上,一边道:“这厮咬人,犹胜恶犬,还请主簿大人多加小心。”
“折了齿爪的疯狗,无妨。”李云祁倒不甚在意,掸了掸袖口,缓步上前贴着闵碧诗耳旁,道:“你知道最可惜的是什么吗?”
闵碧诗被压在墙上,双臂反剪着骨头几欲掰碎,他挣了几下,却根本无法与背后的千钧之力抗衡,若放在半年前,三藩节度的数万牙兵都未必是他对手,更别说区区一个狱丞。
但雍州那场恶战,加之牢狱之灾极大地消耗了他,如今他连走路都不稳,遑论还手。
李云祁轻飘飘地声音传来,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他的耳中:“最可惜的是,你没死在雍州,雍州节度闵金台亲兵十万尽屠于漠北铁勒[4],你大哥闵靖的头还在雍州城墙上挂着呢,你二哥身首异处,我雍州十三地全数沦为铁勒血地,十城百姓沦为俘虏,任由贼人凌虐,闵金台却不知所踪,闵小公子,你说你这爹,是疼你,还是要害你?”
李云祁仔细瞧着他的表情,猝尔冷笑一声:“怎么偏偏你活着回来了?”
闵碧诗眼前天地颠倒,太阳穴胀得生疼,一股血气直冲胸口。
怎么偏偏你活着回来了。
如同头顶悬着的一把铡刀,淬毒的利齿闪着啖肉饮血的冷光,周围虎视眈眈的恶鬼紧紧围绕,只等他稍一松懈就拆吃入腹。
闵碧诗大口大口喘着气,笼头里的铁块塞入口中,捣烂柔软的口腔,血迹顺着他的唇角留下。
“我……不该活着……吗?”闵碧诗费力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异常。
李云祁朝右一使眼色,林斯迈听令放手,颔首压刀立在一侧,空气猛然进入闵碧诗肺部,他一手扶着笼头剧烈咳嗽,一手撑在墙上,慢慢瘫软在地。
“闵金台身在何处?”李云祁靠在灯挂椅后,目光炯炯,声若洪钟。
“雍州节度府书房墨砚下,那封丁零文书信出自何人之手?”
“半年前,闵金台为何突然上书东府,欲出兵平定陆真腊?”
“圣人召你闵氏回京为何不答?”
“京师派兵缉拿尔等反贼,那时,你们已近临沧江,过了江就是陆真腊,说!为何要逃往西南?!”
这些问题已经翻来覆去地问过很多次,闵碧诗每次的回答大都相同。
那些供词李云祁早就翻烂了,无非就是“我父为国捐躯,绝无二心。”
问到闵金台尸首何在时,闵碧诗会低着头说“不知”,抑或“让铁勒贼擒去,不知所踪。”
若问“为何兵败要逃往西南,而不回京求援?”,闵碧诗则会说“欲将铁勒贼引往边境交由岭南朝集使,若引贼回京,恐耽圣人安危。”
若再深问,闵碧诗则说“全凭父亲言”。
但他的父亲,雍州节度使闵金台,在与漠北铁勒一役中早就不见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李云祁不由得心中冷笑,这贼子年纪不大,城府倒颇深,把所有麻烦都推到自己不知是死是活的老子身上,想借此撇清关系。
李云祁目光幽深,“哐当”一声巨响,烙铁长柄甩在堂桌上,磕掉一块木角,火盆里炭火烧得正旺,一杯冷水浇下去,发出“滋啦啦”的声音。
闵碧诗感觉自己的魂灵被吊在半空中,身体却已坠入无间地狱,熊熊业火焚烧过他的每一寸肌肤,痛得砭骨噬心,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阿乡,阿乡……”
闵碧诗睁开眼睛,望着虚空中那张白晃晃的脸,虚影中那人浑身浴血,衣不蔽体,他知道,他的肋骨全断了,很快就会死去。
“阿乡,回家去。”那人抬起一张惨败的脸,犹如修罗,“别报仇,把一切都忘了,回家去。”
一把火烧掉眼前所有幻影,无数人在尸山血海中挣扎叫喊:“阿乡,为我们报仇!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恶鬼般的尖啸久久不散,闵碧诗全身被钉了钉子般,维持着半跪的姿势,抬眼望着半空,炭火烧尽的灰烬随阴风升腾至半空,飘飘袅袅,似死神的衣摆。
忽而一阵歌声冷不防闯入耳中,一身裘衣的人走到他面前,笑着唱道:“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5]小巴郎子,听过这歌吗?”
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闵碧诗干裂泛白的唇一张一翕,跟着他唱出来缓慢又含混地唱出来:“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
李云祁看着夺舍一样的闵碧诗皱起眉,转头又看看一侧站着的林斯迈,问:“他怎么了?”
林斯迈同样一脸茫然,摇摇头。
*
刑部狱司署外。
赫连袭步履匆匆,转身一步轻巧地越过廊椅,腰间蹀躞带上挂着的蟠龙玉佩、林邑[6]香包随之飞舞,衣袍前的莲花珍珠步禁叮啷作响。
玉樵在后面喊道:“小王爷,您慢点!才下过雨,这两日冷着呢!”
说着追上去把薄氅披在他身上,被赫连袭毫不留情地揪到一边,扔地上了。
“马上都六月了,冷什么冷,老子是泥雕的?!”赫连袭脚步不停,手里的文书掂了掂,道:“接着说。”
玉樵把薄氅捡起来,爱惜地拍掉灰,赫连袭一见他这样,抬腿就踢他:“让你说正事!”
赫连袭身高八尺[7]还有盈余,这身量放在京都这种北方城市已是少见,下脚的劲自然不会轻,玉樵直接一骨碌翻到廊桥外,摔得龇牙咧嘴。
“哎哎——”玉樵吆喝一声,疼也不敢声张,赶紧爬起来,追在赫连袭身后,躬着身说:“回小王爷的话,五个月前,漠北铁勒突然偷袭河西一带,雍州节度使闵金台率兵迎敌,起先赢了,但一个月后局势急转直下,雍州节节败退,一路退到河西以南,东府知晓边防破了,立刻派兵驰援,但到了河西才发现此地已尽数沦陷,圣人震怒……”
赫连袭听得不耐,转头又要踢他,幸亏玉樵有了先前的经验,飞身一躲,没挨上他主子那一脚,转头却撞上狱司署前的幡竿,又是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这烂糠谁不知道!”赫连袭斥道。
“哎哎哎——是!”玉樵捂着脑袋,“嘶”着气说,“雍州战败以后,闵氏大公子闵靖头颅被铁勒鬼挂在雍州城墙外。闵氏二公子闵武恩出城迎敌,死于乱军,只剩尸块可捡,闵金台本人却不知所踪。雍州府牙兵说他已战死,但没见着尸首,三省谁也不敢说他死了。圣人急调北衙禁军羽林军首领曹炜,协同云中都护府都督苏频陀可汗,走关内道,前往驰援雍州,刚进城却正巧截了准备出逃的闵宛南。”
玉樵瞧着赫连袭脸色,又补充一句:“闵宛南是闵氏三小姐,闵金台的庶出第三女。
[1] 茅厕
[2] 今洛阳
[3] 北方少数民族
[4] 古时老挝、柬埔寨一带
[5] 《匈奴歌》
[6] 今越南中部
[7] 按先秦度量衡,一尺为23厘米,接近190厘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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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羁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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