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这一觉睡得长长的,长到宫中炊烟袅袅,白雾皑皑,天空竟然飘起小雪,而在睁眼时,也不过晌午时分。
初冬正午的太阳,像余晖般绚烂,洋洋洒洒泄进了她的小房间,映满这满室的昏暗。
她的金花簪子还攥在手中,像攥着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这一觉恍然,她觉得梦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可最终起来时,只有一片虚无。
记不得了。
她把金花簪子放下,起床慢慢梳洗,再度出房门的时候,院中已吃过午饭,正在休息的姐妹,也都盯着她,紧盯,打量,不怀真意。
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目光,这样不加掩饰,厌恶的目光,因为她是这居兰所里唯一不用干活的,自然不用干活,也是有些不好之处,比如说没人会理你,也没有人会想理你,更不提,午饭会给你留。
自然,她也大可不必理会这些人,她也自来不与她们一同吃饭。
卷耳径自走到一旁,正在木盆里淘洗果子的覃南,见她过来,覃南淡淡一笑,可她周围的那些宫女就都瘪起了嘴,小声嘀嘀咕咕。
也可说大声嘀嘀咕咕了。
她们嘀咕的也不错,覃南在宫中人缘极好,朋友很多,对谁也都是温温柔柔,以心相待,包括没什么好名声的她。
而大概,卷耳的朋友只有她一人。
也不仅仅是因为只有覃南肯搭理她,卷耳就能和她做朋友。
是她自己想和覃南做朋友,也花了一番心思。
覃南,什么都好。
容貌好,脾性好,本领好,是宫中膳食点心做得最好的茶点宫女,各个贵人殿中都喜爱她。
——命好,同为奴婢,她有自小青梅竹马的恋人,也只等日子到了,出宫完婚。
宫女二十岁就可求得恩赐,被允准离宫。
而年纪越大离宫代价越高,出去也无地可走,倘若求不来恩赐的话,更要使许多银钱通融上面。
想来覃南不愁求不来恩赐,覃南也只比她大上两三岁,算算也快了。
见她过来,覃南笑盈盈开口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卷耳道:“不睡了,睡的头疼,姐姐在做什么?我来帮你。”
“我弄些果酱,做些果子糕,待会儿来尝尝。”
“好。”
他们这儿一开口,其他宫女都识趣的离她远了些,卷耳也不甚在意。
蹲下和覃南一起淘洗果子,其实细细看来,她与覃南是很相像的,同样的出身卑微,同样的容颜姣好,就连恋人,也同样都是宫中的侍卫。
只不过唯一不同的是,太晚了,她并非从小,非从小就认识林和,和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是很后来很后来,她才遇见林和。
遇见太晚了,就没有结果了。
他们慢慢聊着天,居兰所外这时传来一阵阵脚步和惊呼声。
是一群小宫女在笑闹,有大点的宫女循声出门查看,回身笑道:“原是一个俊俏的公子哥!”
皇城中怎么会有公子哥?是二殿下?还是路过此处的王公大臣?
有人亦惊呼:“不是二殿下吗?!”
“好像......不是!”
院里有人接道:“会不会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我还没见过太子殿下呢!”
“有人听说过这位太子殿下吗?”
“怎么没!据说在宫外养了好多年,我东宫的姐妹说太子殿下人很好相处,更对太子妃也很好!夫妻恩爱!举案......什么的!”
“那......那太子殿下好看吗......”
“啊......不知道......”
“去看看?”
“去看看!”
叶寻溪抬眼就看见一堆女子堵在一处名叫“居兰所”的殿门口看着他,眼神莫名有些狂喜......
小宇子拉了拉他衣裳:“殿下......你好端端不坐轿子,走路便罢了,怎地往这条路上走,这......这是宫中侍女......的居所。”
叶寻溪被一群女子看的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探头想往里看看,小宇子又道:“殿下你在看什么......”
“我......”
叶寻溪挠了挠头:“我随便看看。”
“还要去永康宫罚跪......请安呢。”
叶寻溪:“......”
他点点头:“好吧,走......走吧。”
身后依然是很多人的眼神,但是基于平素未谋面,都在猜他身份,用着奇怪的狂喜语气。
走了半刻,叶寻溪微侧头,他......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想什么。
他今早绕道而行,选择的是昨天那条花园小道。因为他想......会不会碰到昨夜骂别人“荷包蛋”的宫女......
不知道为什么要碰到,更不知为什么......想碰到。
可能是......罚跪多了吧......
而后,叶寻溪摇了摇头,继续朝前。
-
一群看热闹的小宫女回了院里,嘻嘻哈哈笑开了。
“你们猜太子殿下在看什么?”
“真的是太子殿下?”
“那不然?此等风采,还能在宫中随意行走,旁边还跟了一位太监。”
“肯定是!我还听见那太监说太子殿下要去永康宫!”
“我怎么没听见!”
“你聋呗!”
“那如果是去永康宫,怎么会从咱们居兰所经过。”
“这还用问吗?肯定是来瞧覃南姐姐的,多少王公大臣来宫中,都捎带来见见覃南姐姐,更莫说多少求娶者!”
“你说要是太子殿下喜欢覃南姐姐,覃南姐姐会答应吗?”
“怎么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覃南姐姐跟她家那位的感情。”
“可......太子殿下,长得真真好看......上一次这么开心还是见二殿下......”
“瞧你这出息劲儿,看人家覃南。”
“我哪能跟覃南姐姐比,覃南姐姐如果......如果不是早有婚约,说不定早飞上枝头了!”
“这话说的,覃南姐姐在哪儿都是枝头凤凰,不像有些人,就是个山鸡。”
他们窸窸窣窣的说了半天,此时院内西侧边有个宫女端着一个瓦药罐,看样子是要去送药罐的,也看样子,脸生,是个新人。
卷耳叫住了她,那宫女有些迷糊的抬眼,更有些迷迷糊糊的道:“姐姐,我去永康宫给太后送药。”
卷耳回她道:“永康宫?我替你去。”
一言说之,所有人都不窸窣了,而是继续都盯着她。
刚刚窸窸窣窣的那些人也猛然站了出来:“你从来不干活的!你会去永康宫!”
一人又道:“莫不是听见太子殿下去永康宫,想着去勾引太子殿下不成!瞧瞧,什么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整日跟老变态混在一起,尽学着下贱功夫!”
卷耳没理她们这一阵的“窸窸窣窣”,自己去那宫女手中拿了药罐,跟覃南拜了一别,离开居兰所。
其实她们说的也没错,只是还有一点,叫去永康宫送药的不是什么好差事,她们自己更是从来不做,只知道欺负新人。
自己久久没干活了,做一做,做得。
而且,她也不是不干活,只是发现了,勤劳改变不了什么,在这个皇城中。
太医院熬药还需要一会儿,卷耳顺便替自己脸上涂了层“妆”,又说去永康宫,找太医要了些朱砂,太医一听去永康宫,也便没什么犹豫的给了。
然后卷耳带上薄薄的丝巾,洋装脸上起了红疹的样子,这才端着那黑乎乎的药兀自踏上了永康宫的路。
太后看不得年轻女子的脸,若是五官端正的,五官也会没。
不用惊讶,被削没,太后很狠毒的。
她自是不用干活,也不必淌永康宫这浑水,更不是为了那新来的宫女。
只是为了自己。
进殿的时候,初冬下午的太阳正正好,晒得人暖洋洋的,那位着一身淡青长袍,外面一件雪白雪白的披风,那尊贵的太子殿下,正跪在大理石板上,身上沐浴着暖阳。
卷耳拐了个弯,躲到廊下,迎着他的侧脸,她胆子还没大到,敢和太后站在一块儿,直面太子殿下——成起润。
是以,这个距离,这个位置,她只能看到太子侧脸,成氏出美男,所以这太子殿下相貌定不会差。
关于太子殿下的身世,皇城中人早毋庸置疑,这么多年冒名顶替的,全都没过黑影卫那道坎,而这位殿下,这么堂而皇之,这么轻而易举迎娶了太子妃、侧妃——
必是有足够证明他身份的存在,是以,他刚回宫那阵儿,都几乎无人质疑讨论过他的身份。
卷耳在阳光下看清他俊逸消瘦的侧脸,脸庞微微仰起,背打跪的笔直,面目透出一些微怒。难掩俊美,也难掩光影下的疲惫。
而此时太后正站在寝宫殿门,嘴里笑着,说着什么,午后太阳的光线端端高升起,打在太子殿下的脸上,也打在他因为恼怒而紧皱的眉头。
为着太后道:“你这该跪死的狗东西......杂种!以为哀家不知?哀家不知?幕儿去找过她,那贱妇!”
她像想起什么天大的笑话“咯咯”又笑起来:“贱妇竟然要幕儿杀了哀家,竟要他应承这大逆不道的事,方才肯原谅他?原谅!哈?原谅他被哀家逼着杀徐氏三族的孽,啊哈哈啊———”
她拖长了尾音,跪在下方的人目然抬头,紧拧眉头。
“贱妇!贱妇!真以为哀家不知!哀家怎会不知!那是哀家的孩儿!哀家一手养大的孩儿!她竟然提出这种要求!歹毒!当真歹毒!”
她边说边踱步咒骂:“以为哀家被关起来,奈何她不得!奈何她不得!徐氏!徐氏该杀!抢我孩儿!”
叶寻溪看着她,嘴巴微动,却被小宇子拉下。
原来,成洲幕找过徐夭夭那次,提出的是这个要求......要他杀了自己的母后。
这个疯子太后......
结果便是,成洲幕做不到,这皇帝,无论如何做不到。
他在阳光下,冷的心底又冰又僵,忽而转头盯着廊下一处。
小宇子低声道:“殿下......”
“小宇子,方才廊下是不是有人。”
“哪有人......有人也是太后宫中的人,殿下你忘了吗......别......别意气用事......不该看的,不该说的做的......”
“......我知道。”
叶寻溪慢慢回头,他只是依稀觉得,仿佛,有人刚刚在廊下。
眼前太后还在“咯咯”笑着,脸上的粉是一层一层往地下掉,整个永康宫都只作鸦雀无声。
他默了默,再默了默。
-
卷耳把药罐递交,自己出了殿门,慢慢往远离永康宫的宫道走。
这个无权无势,还得罚跪的太子殿下。
被太后所不喜,亦,没有赌面。
她轻轻摇头,依旧朝某个地方走去。
夜了。
是以夜色,余晖,将这处无论再怎么慢,都会走到的居所,映衬的无比黑暗,阴沉。
卷耳扯了个僵硬的笑,双手依旧死不认命,微不可察的抖动。
而后压下——
等她笑容勾勒的完好,最终敲起门。
门应声而开,露出那张上了年纪,还涂了一层煞白|粉的老太监脸,这化妆技术是跟太后学的吧。
不知怎地,她又想起了被太后罚跪的太子。
下一秒,思绪被打断,老太监拉她进了房。
门很快关上,和这还没开始的余晖夜色一般,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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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
冬日似乎比一般季节难熬,尤其是这皇城中的冬日。
白雪皑皑,连绵不尽。
卷耳仰面看着床顶上挂着的花帐。身上压着尖哑的喘息,混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雪雨声。
室外冰冷,室内红光旖旎。
身体骤疼——
她脑子此刻却是儿时冬日洗贵人们衣物时,那泡的红肿的手指头,疼啊,她数萝卜,一根指头一根红萝卜。
还有回宫晚了,教习嬷嬷把一盆冷透,早就冰凉的洗脚水倒她全身的那个夜晚,雪很大,大到她只能裹紧今日才洗的衣服,其实衣裳也是冷的,其实第二天她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告发她穿了贵人们的衣服,这要挨板子的。
第二天没人告她,但她冻坏了,烧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的时候,烧退了,但她不想醒。
此刻她醒了,覆在她身上的大公公尖尖咳了一声,卷耳细声道:“公公,夜冷,搭件衣裳。”
大公公声音尖哑道:“无妨——”
说完又咳了两声,卷耳自己搭好衣物,起塌给他倒好一直温着的药。
大公公道:“最近服侍皇上,的确是累着了,难为你一直还记挂着,连药都早早备下。”
“卷耳该做的。”
大公公又皱眉道:“最近皇上批折子,实在不分昼夜。”
他说完抬起卷耳下巴:“皇上忙,本公公也忙,好不容易今日轮休,身子还不济,委屈你了。”
闻言,卷耳对他笑了一笑,自己,无话可说。
大公公说完从塌上脱下的衣物里拿了一个红玛瑙镯子,不由分说戴在卷耳手上。
卷耳依然对他笑了一笑,大公公喝了药,也依然翻身而上,继续做着那件永远做不完,做不到的事。
其实,有时候卷耳也不知道他在执着什么。
后半夜的时候,大公公终究是真的体力不济了,今夜也没折磨她,瘫在上方,又细又尖的喘气。
起伏艰难,卷耳都快被他催眠睡着了,此刻,门外传来一个小太监惊呼:“大大大公公!!!不好了!!!”
大公公吓得连忙也尖叫一声,猛然抬头:“哪个狗奴才!!胡说什么?”
那小太监在门口抖声道:“青鱼殿!青鱼殿——!出事儿了!!”
“青鱼殿......”
大公公这才冷汗涔涔的从床上爬起来,大冬天的他衣裳都没搭,急急跑过去开了门,门开,风雪扑面,大公公“啊湫!”一声。
那小太监看到他直接哭了出来:“皇上突然不见了,找到的时候......找到的时候......”
“啊!!你这狗奴才!!快说!!”
“找到的时候,皇上一个人......一个人昏倒在了芍阳殿门口......满头......满头都是雪......”
而芍阳殿,是曾经皇后的居所,也是如今的,冷宫。
寒风扑过,大公公一个哆嗦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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