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阳殿到青鱼殿的距离一向不近,是以除了路上,青鱼殿内外已有不少大臣,官宦,还有许多宫妃跪候。
因着她换了衣裙,挽了发髻,卷耳已经算来的晚了,可她不知怎地,突然觉得自己该再弄个妆,或者换双鞋。
又或者,这条到青鱼殿的路......能够,能够再长一点儿,再长一点儿。
这两座宫殿间,这短短长长的路间,帝后到帝王的距离。
她到......叶寻溪的距离。
来得早的大臣跪在里面正殿,她随成景安走进,众人看到她犹如看到主心骨,小声唤着“娘娘来了”,就连林相也松了口气。
卷耳稍稍吸气,稳着步子走进内殿,内殿跪着成氏王朝上一辈的几个老王爷。
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知消息,又能及时赶回来的。
卷耳回头朝向脉脉:“你去让影带着黑影卫,在暗处护着太子。”
脉脉点头:“是。”
卷耳道:“你且先去吧,回来的时候,把小翠带来。”
脉脉皱了一瞬眉,还是道:“是。”
此类场合,小翠的身份是不宜出现的,可卷耳觉得叶寻溪此刻会想见她。
在众人低下头的惶恐中,十几位朝廷倚重的文官,随着她,随着卷耳踏入内殿。
她缓缓朝那个巨大的,明黄的床榻走,大臣跪了一地,成景安上前,他把那枚青鱼佩放置在了叶寻溪手边,这本是叶寻溪的物件,成景安作为太子,代为保管了这许多时日。
玉佩冰凉,玉泽像泛着寒气,而身侧的叶寻溪双目紧闭,安安静静的躺着,他早已双颊凹陷,嘴唇发白,若不是还有些微淡薄气息,恐怕殿内所有人都开始哭喊哀嚎了。
死亡,原是帝王也逃不过的宿命。
可濒死,却是每个人都愿挣扎一下的过程。
叶寻溪没有。
他安静如斯,像是接受,等待已久。
可他气息那么微弱,可他早早不愿喝药,可是,他依然还在强撑不是么,每次相见,他都憋着一口气......他在撑什么,在等什么......
也许......他还在等,可卷耳知道,却绝对不是等自己了。
卷耳道:“皇上......翠姑娘快来了。”
太医在旁一直跪着,低低声对卷耳道:“娘娘......莫声张......”
他说完抹了一把老泪:“别惊动了......皇上怕是......怎样也熬不到明日卯时了......”
熬不到卯时,是说......叶寻溪见不到破晓时分的太阳了——
他至多只有几个时辰可......活了。
你又可知,你现在说着如何大逆不道的话。
可这名老太医也是一直守着叶寻溪的。
卷耳很慢的点了点头,唤了太子一同站在旁边,与一殿的王公大臣开始等着,等着叶寻溪的生,等着叶寻溪的死。
小翠到的时候,成景安刚服侍皇上喝了碗药,即便叶寻溪喝不进药,也拼了命的下咽,甚至这碗汤药下去,他难得的恢复了一点力气,慢慢坐了起来。
殿内大臣都面面相觑,可太医把完脉后,脸色还是如此难看——终究还是,回天乏术。
而说是药,也不过是吊气的深深提补之物,是临断气之人......方才能用。
便是剂量稍大......都会承不住。
小翠进来了,她看到殿内如此多人,又都跪着,进殿便哭了,皇帝未死,这样哭是不吉利的。
周围大臣都盯着卷耳,像在质问,像在责问,卷耳却不想理会,说实在的,她也想哭,她也想哭的,只是她不能罢了,她不仅是叶寻溪的妻子,更是成景安的母亲,成朝的皇后。
小翠跑了过来,她紧紧拉着叶寻溪的手,哭的泪流满面,红润的双颊旁一颗颗淌下眼泪,而叶寻溪这次睁开眼,半阖着眼始终看着她。
青梅竹马,也许不过如此。
是啊,他都......不曾看她。
这时,不知谁大喊了一声:“回来了!”
这一声扰乱了这宁静的一刻,卷耳回头,却是徐公来了。
而床上的叶寻溪,突然嘴唇喃喃,全身颤抖。
卷耳这才知道,叶寻溪今夜一直在等......等徐公。
又可说,他每一日强撑着,就是在等徐公。
他装作毫不在意,那般自轻自贱......却一直在等徐公......
小翠道:“娘娘......皇上要下床......”
卷耳回头看着他急切的模样,轻声道:“来人啊,来扶皇上。”
叶寻溪被四五个宫人搀扶着起了身,小翠站在他左侧用力扶着他,脸上泪水还在往下,叶寻溪面色极其灰暗,几乎是吊着一口气,与此同时,徐公也终于跑进了殿,见此殿情形,怵然跪下:“皇上!老臣归来了!!”
他说完便从怀中颤颤巍巍拿出一封信,双手托上呈给皇上,语气颤道:“老臣......老臣不负皇上所托,奔走数年,终......终找到了皇上师兄......”
他说的吞吞吐吐,模凌含糊,而进殿者,却明明只徐公一人。
“他......”叶寻溪语气缓慢却又急促,“人......呢......”
而徐公不敢抬头的道:“老臣终......终在一次,查明探访中,寻到了皇上师兄留下来的信,至于皇上师兄......没......没找到。”
殿内一寂。
徐公又急道:“代为传信的人说......他说,他说......”
“说什么......!”
叶寻溪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徐公说:“他说有一位白衣公子托他交给老臣的,他还说......说皇上看了这封信,自会明白。”
自会明白......
师兄为何不愿见他,既知徐公在寻,又知......为何......
为何!
徐公拆开那封书信,叶寻溪急急伸手抓住。
信上堪堪只有几行字,太远,卷耳看不清,而叶寻溪盯着那几行字,眼睛越睁越大。
他此刻宛如想把字盯穿......
-
——寄予寻溪,展信如面。
予独思前生,寂静有之,凄恨有之,遗梦有之,唯独,喜乐少之。
而往事一成空,却似还梦中。
巍峨山数年,乃一生唯一温暖明亮之在。
却不想,一夕天运弄人,祸心骤生。
只盼此后余生,是非因果,皆罚吾身,此事即成,只望寻溪吾弟,善意珍重,切莫伤己虐己。
然,念此私愧终是,对你不起。
-
他就那样抓着信,像是看到了世间最毒的恶魔,目光不由手,渐渐涣散起来,看着这样的叶寻溪,卷耳心道不妙,而下一瞬,叶寻溪一口红血猛然喷出,整个人向后栽去,血尽染了那封信,和一殿的,慌张。
叶寻溪被七手八脚的慌忙抬回床上,便开始......胡言乱语,他嘴里含含糊糊,从开始的师兄,到一直叫着,安载月这个名字。
有宫人捡起地上的信纸递给卷耳。
上面深深血红的印迹下,寥寥数行被遮掩,只剩那一句,似写尽了万千语。
——对你,不起。
叶寻溪终究握紧了手边那枚青鱼佩,像是使尽了浑身气力,面目疯魔,低声哑吼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牢牢抓住青鱼佩,好似想用血肉湮灭它。
湮灭这世间的恶,世间的魔。
整座殿里亦安静似鬼狱,只有叶寻溪一人的声音,在颤抖,在抽搐。
“这不是我的......这不是我的......师兄......师兄......师......安载月......安载月,你骗我......你说去镇上买酒......你骗我......我不是......不是成起润,不是成起润......安载月安载月......成起润,成起润你骗我......这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他想捏碎青鱼佩,却是徒劳,想扔掉,却抓的更紧,只能是双眼越睁越大,逐渐又有些涣散,最终却是满目布满清醒......支离破碎的清醒。他一直嘶喊着,反反复复。
“成起润——你骗我——”
“安载月——你骗我——”
成起润......安载月,安载月,成起润。
成起润是安载月。
——
殿内传来各种各样的惊叹,皆小小声道:“皇上......莫不是......魔障了。”
“皇上......皇上魔障了。”
几位老王爷听出有异,起身刚想要开口,便被影带领的黑影卫拿下,剑指横头,无人置喙。
殿内哗然,转而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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