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年轻男孩子的声音，语调平缓柔和，音色偏低，发声位置靠近鼻腔又靠后，听起来有点像感冒了，带着些黏糊糊的鼻音，不过也可能是因为溶洞空旷带来的混响效果。
“谁？！”
裴温紧张地喊道，连压低声音都忘记了，像本子上失手划出的长长笔迹。毕竟，可能被一个陌生男性看到走光或者遇见流怪，这两个选项每一个都让人崩溃。
“你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对方声音越来越小，“你穿好衣服了吗？我把灯打开？”
裴温没吭声，脑子疯狂转动，对方是人还是流怪？
见她没回答，那边试探着打开手电筒，不是强光，而是那种不那么强烈的、光线分散的光，像温柔的小夜灯。
她这才看清状况。
其实他站的位置离她不远，因为水声遮盖了声音，才会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朦胧不真切。两人之间距离还不到十步，他刚好被一块石头挡住大半个身体，她刚才打量瀑布位置时又是匆匆一瞥，才没看到他。
对方见她没有过激反应，便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虽然彼此还是隔着好几个人的距离，已经足够让他们看清对方。
虽然时间地点都不对，裴温还是被对方的容貌震惊了一下。
什么人会长得这么好看？完全就是山野精怪吧，才会拥有这种人类无法拥有的美貌！
她一时词穷，脑海里只闪过诸如皮肤好白、唇好红、眉毛好黑、鼻子好挺、肩膀好宽、腰好瘦、腿好长……这种朴实的修辞。
总之，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不是人类！
裴温不是没见过长相漂亮的人，实际上她自己就挺漂亮的，仲宁也很帅，柘岚更漂亮。但是他们都不能跟面前的人相比，那不是一个层面上的漂亮。
他只是站在那里，拿着一只手电筒，整个人就写满了“人类不可能有我这样的美貌”。
如果他是个人类，而他们所处的地方不是溶洞深处，她真的很乐意欣赏他的美貌。但假如他是流怪……不，不用假如，他肯定是流怪！
人类不可能这么好看。
“别过来！”
裴温紧张地握紧短刀，刀身朝外，手臂横在身前，作出防御姿势。虽然真的打起来肯定打不过，但必要的防御还是要做。
“好，我不过去，你别紧张。”男生慢慢把手电筒放在旁边的石头上，双手举过头顶，表示自己没有恶意，“我不会伤害你，别害怕，有话好好说。”
裴温看着他顺从的动作，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只是语气还是不太好，“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还想问他在这多久了，有没有看到她换衣服。然而这种问题问出来也只是徒增尴尬，如果他看到了，难道她还能把他眼睛挖出来吗？
“我是来探险的。”
“到这种没开发的地方探险？”她根本不信，“谁到溶洞这么深的地方探险？你连手电都没打开！”
鬼鬼祟祟藏在暗处，能是什么好人？
“呃……其实我是个背包客，如果是开发的地方，那叫景区，就不算探险了。”
裴温转了一下刀，刀刃上的光芒一闪而过，“那为什么不开灯？别说你是摸黑探险。”
看看他穿的衣服……天，一身白，宽松，垂坠，露着小半个胸膛，配上他那张宛如妖孽的脸，要是这里有相机和脚架，说他是在拍写真她都信。
“还有你的衣服，哪个背包客穿这种衣服？”
她想说他是在撒谎，可是随即反应过来，如果他撒谎，那还能是为什么？
只有一种可能，他真的是流怪！
之前觉得他是流怪，是因为他好看的超出了人类范畴，这种有点玩笑的成分，并不会真的当真。但是如果他撒谎，那就不一样了。
裴温全身又紧绷到发抖，咬着牙，挤出声音，“你是流怪？”
男生本来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很明显在纠结该怎么解释。听到她的话，愣了愣，抬起头，“你以为我是流怪？”
他的语气有点讶异，却没有疑惑，显然知道流怪是什么。
他这么直白的反问，让裴温有点摸不着头脑，却不敢放松，“不然呢？”
他说他是背包客，那怎么可能知道流怪？她作为一个本地人，才刚刚知道。仲宁说了，这是镇子里长子们才知道的秘密，怎么会告诉外地人？
“原来你担心这个。”他松了口气，语气明显轻松了许多，“我不是。”
裴温却没放松，“那解释解释你的衣服，背包客穿这样？”
她边说边打开自己的头灯，光线比他的手电明亮很多，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的全部。
近距离和明亮的光源下，裴温发现他年轻的过分，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皮肤又白又光滑。他有一双细长的圆眼，眼头圆圆的，加上明显的内双，眼尾微微下垂，无辜又温柔——如果忽略掉眼尾处血迹的话。
还有他颈部和手上的血迹。
裴温被惊得猛地后退两步，却忘了这是暗湖边沿，眼看就要仰倒摔进湖里。少年一个大步，拉住她的手，避免了她再度掉进去的命运。
她站稳以后，少年立刻松开手，语气有点不好意思，“失礼了，刚才情急之下，不是有意冒犯。”
裴温感觉自己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疯狂复读“啊啊啊啊快跑啊他身上有血他很可能是流怪而且还是刚吃完人的那种”，另一部分莫名其妙“他拉了我一把避免我掉下去还觉得自己失礼了？”
这年头，还有男生说“失礼了”？
虽然对方是流怪的嫌疑一点都没洗脱，但道谢还是必要的，裴温拉了拉袖子，尽量让语气自然一些，“谢谢。”
“不客气。”
少年退了两步，拉开一个让她稍稍感到安心的距离，才继续说道，“我真的不是流怪，我来这里其实是因为听说了流怪，才特意来探险的。”
如果眼下不是这种场景，裴温会说，“因为听说了流怪，才特意来送死？”但显然对方一点都不像可以调侃的对象，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视线跟不住瞥向他的手。
他的手指、尺骨那一侧的手掌，都有着淡淡的红色，一直没入他的袖管。裴温知道那是什么，是没洗干净的血迹。
少年注意到她的视线，反应过来她为什么受惊，赶紧摆了摆手，“不不不，这是个误会，你听我解释。”
裴温抿了抿唇，“好，你解释。”
主要是不听他解释也没办法。他要真是流怪，她既打不过也跑不过。如果他刚好吃饱了愿意好好说话甚至放她走，那就再好不过。
想到这，她又僵住了——他身上的血迹，会不会是雷家明的？
少年想了想，先自我介绍道，“我叫纪暮，北方人，平时喜欢旅游，对奇志怪诞特别感兴趣，因为在书上看到一些流怪的资料，所以就趁着假期来探探险。”
他的声音很好听，温柔而有磁性，还有点黏糊糊的奶气。说到这，他顿了顿，用漂亮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在期待她也来个自我介绍。
裴温看着他小鹿一样又无辜又天真又可爱的眼睛，感觉麻了。在一个拥有流怪传说的阴暗又可怕的暗河深处，面对着一个长得像山精一样漂亮、身上还有血迹，疑似刚吃完人的少年，她真的没有心情自我介绍。
但他的眼睛太好看了，就那么静静看过来的时候，竟然会给人一种很认真且纯粹的错觉，好像不回应他，就是辜负了他一样。
于是她僵硬地说，“……你好。”
纪暮看着她，笑了。
裴温麻木地想，难怪宁采臣明知聂小倩是女鬼，也对她不可自拔。原来绝对美貌的力量真的这么强大，她今天切身体会到了。
纪暮拉起袖子，露出清瘦但一看就很有力气的结实手臂，大方给她看上面的血迹，“我刚刚打败了一只流怪，这是他的血。”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羞涩的笑，“我是第一次，没有经验，吓坏了。等回过神来去洗的时候，已经洗不掉了，可能得用肥皂多洗几遍才行。”
裴温犹豫了一下，提醒道，“你脸上和脖子上也有。”顿了顿，又补充，“衣服上也有。”
“啊。”纪暮大惊失色，“真的？”
他立刻抬起胳膊查看袖子，没发现以后又扭头去看身侧。
“在领口上，应该是你脖子上的血迹蹭上的。”
纪暮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黑暗中，裴温本担心他找不准地方……他确实摸对地方了，只不过手指蹭过，原本半干的血迹变成一大道。
在黑暗的溶洞里、头灯的光线之下，水面反射出粼粼波光。这些波光又投映到他身上，轻轻晃荡。配着白色的柔软衣服，还有刺眼惊悚的血迹，他整个人就像一幅充斥着优美、暴力、色情的油画。
惊悚，却又美到灼痛人眼。
裴温侧过头，努力告诉自己那不是雷家明的血。
“抱歉，肯定吓到你了。”纪暮吸了吸鼻子，“我没带镜子，水面又太黑，只洗了手和胳膊，没想到脖子上也有。”
“没关系。”她控制着视线不要往他脖子上瞟，“你来探险，怎么会穿这种衣服？”
运动装、休闲装、速干衣裤……穿什么衣服是每个人的自由。但他这身衣服，连“日常服装”都算不上。除了拍写真和舞台表演，她真的想不到这类衣服还会出现在其他什么地方。
“啊，这个。”他看起来很不好意思，飞快地瞟了她一眼又垂下头，“别人说我长得好看，所以我每次探险或者旅游都会带一些好看的衣服拍照。”
裴温无语，“所以你就穿这个来溶洞？穿这个打流怪？”
“当然不是！”纪暮立刻否认，那着急的样子好像生怕被当成神经病，“我的登山服沾了太多血，直接穿出去不合适，才换了一套。”
裴温没忍住挑了下眉，“所以换了写真服？”
纪暮连耳朵都红了，“其他衣服在行李箱，没带进来。随身的包里只有这套，轻便，叠起来又小，不占地方。”
像怕她不信似的，他拉开脚下的双肩包，把登山服拿出来，“你看，上面都是血，用清水洗不掉，没法穿出去的。”
衣服湿哒哒的，上面的血迹确实是匆忙洗过一次但没洗干净的样子。
裴温视线从衣服上移开，盯住他的脸，“你说你打败了流怪，怎么做到的？”
她不想错过他细微的表情，以免他在撒谎。但他那张脸真的令人很难不分心。
“我带了苦檀子！”纪暮语气兴奋起来，“我从书里看到的，没想到真的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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