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屉里的所有替换芯都用完了,秦瑶把凳子往前拖,戳了戳曹曼曼的后背,压低声音求助:“还有没有笔,借我一根。”
曹曼曼回头看着她,满脸担心:“你是不是用功过头了,一周用光一盒笔了。”
边这么说着,她边把手伸进抽屉里摸铅笔盒,皱着眉很认真地说:“看你眼袋都要掉地上了,还有一周考试,稍微休息一下吧。”
她把笔攥手里,秦瑶想拿,曹曼曼又攥住:“要不你趴着睡一会儿,我给你望风,下节课再做呢?”
秦瑶稍稍翘起嘴角,还是把她手里的笔拿走,像没事人一样说着:“我没事,考完以后从白天睡到天黑都没事,现在还是抓紧点时间比较好。”
回家以后,她好几天都没见着陈淮,这几天他似乎很忙,可能是学生都要放暑假了,陈淮打工的店打算重新装修,做了几天大扫除,店里的书架都重新换新,店长想要进一些新的书目,陈淮还来问过她有没有什么推荐的书,后来就很少再有交流。
莫名的,秦瑶觉得他不止打了一份工,不然时间也不会这样紧巴巴的,六月份每天都在外面,似乎没有一天能歇下来好好喘口气。
六月五号晚上,陈淮晚上回来,把钥匙扔在鞋柜上,拍开屋子里的灯就看见秦瑶只盖一条毯子蜷缩在沙发上。
客厅里唯一一扇窗户开着,外面热熔熔的空气跟屋子里混为一体,像流动的火,温暖地包裹着人所有的感知,夏夜有种静默着驱使人心的魔力,致使陈淮踱步到沙发边,缓慢地蹲下去。
楼道里起了风,从半扇窗户灌进老屋子里,掀起一股陈年潮热的气息,秦瑶动了动眼皮,首先看见睫毛垂下来的阴影,然后是陈淮前倾的身体,夜风撩起他白色的衣摆,似乎将少年的身体也吹得透明。
她意识尚不清醒,伸出胳膊抓了抓他腰侧的衣服,薄的、温凉的、带着他令人安心的体温的。
陈淮动作停顿一下,收敛下颌和眼睛,直直望着她,眼睛里像有夜鸟要啼鸣,不过顷刻就消弭。
神绪回笼后,她用指腹揉搓眼睛,觉得眼皮很痒,疑心是被温热的风吹过,仍旧残留着奇怪的触感。
“你这么晚回来?”秦瑶从沙发上坐起来,盘着腿打呵欠,陈淮还蹲着,仰视她,很久没说话,手指附上腰侧的口袋,半晌又停住,没有拿出来,说:“店里事情有点多。”
“你要喝水吗?”秦瑶看着他,嘀咕,“听你嗓子有点干。”
他沉下一口气,站起来,拒绝了:“不用了,你回去睡觉吧,我先去洗澡了。”
秦瑶呆呆看着对面的柜子和长着霉点的墙,脸上还有毯子压出的纹理,看起来还没清醒,声也不应。
约莫半个小时以后,陈淮从浴室出来,看见她又在沙发上躺着睡了过去,呼吸均匀,睫毛安静垂着,眼下的青黑稍微散去一些。
知道秦瑶最近精神很紧绷,学习也很累,陈淮没再把她喊起来,在沙发边上铺了一张凉席和被子,平躺下去的时候能看见她的头发和一截手臂都从沙发边上垂下来。
他起先是平躺睡着,闭上眼睛,后来又心烦意乱侧着身,然后又平躺,眼睛睁着,盯着她圆弧形的指甲看。
陈淮把东西从枕边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来,突发其意想对比着秦瑶的手指看一看大小,抬起手刚捏住她指尖,还未套上去,秦瑶就如有所感地勾住他手指,用了三分力气,仅一瞬就抽离,翻到另一面去。
如同睡,又如同醒,叫人摸不清。
心绪不断扩散、再扩散,是在这个夏夜里缓慢发酵的秘密。
第二天,高考前一天,班级里与考试无关的东西都被全部撤离,上半年大家粗制滥造的黑板报也被擦了个干净,贴上的都是高考相关的标语。
最后一天只上了一上午的自习,没有课,打打鸡血,自己复习,中午就放假回家休息,秦瑶跟曹曼曼在校门口手拐着手,秦瑶请曹曼曼喝高三最后一杯奶茶,杯子上有标语活动,秦瑶把拉条撕开,是“今生有缘再聚”。
曹曼曼又检查了一遍书包:“你准考证、身份证什么的都准备齐全了吧?这种小事上也不能马虎。”
秦瑶把书包夹层拉链拉开看了一眼:“全着呢。”
日头正高,从开着冷气的店里一走出去,看见一片明晃晃的绿,秦瑶坐上公交车,在老居民区楼外的巷子口下车,拐了第一个弯,再拐第二个,摸着口袋,手指勾住挂着银色断尾鱼的钥匙,抬眼后一怔,肺叶无法鼓动呼吸——她又看见秦国立。
几乎来不及犹豫,秦瑶往后退了几步,转身就跑。
秦国立本来蹲在门口抽烟,见状直接把半截烟头丢了,跨步追着人,巷子弯弯绕绕,秦瑶没跑多远,体力赶不上成年男人,被拽着胳膊扯过去。
尖锐的冷兵器抵着她的腰,秦瑶咬着牙不敢说话,被带到家门口,再被捉着头发推进去。
家门的锁早被秦国立砸开,屋子里也被翻得一地狼藉,所有的衣服和书都铺在地上,那些老书经不起这种暴力,纸页全部散开,落上斑驳的鞋印。
他问她最后那笔钱在哪里,秦瑶咬牙说没有,都用完了。
秦国立指着书桌那个上锁的柜子,他怎么也没撬开,要秦瑶把柜子打开给他看,秦瑶眼底猩红,忿忿瞪着他:“那都是我妈妈的东西,你没资格看。”
她被扇了一巴掌。
秦国立从她校服口袋里搜刮到那串钥匙,挨个试,秦瑶去咬他胳膊,秦国立拽着她头发把人撤开,眼里是猩红的狂热:“这本来就是你从我这里骗去的钱,我拿去做生意,挣回来了你难道不也是坐享其成?毕竟你是我唯一的女儿。”
听到这样的说辞,秦瑶浑身发麻,“你觉得可能吗?”
真有那个东山再起的能力他早就起来了,怎么会将近二十年还是落得这般田地。
秦国立被戳中痛楚,虚伪的表情褪去,又变得狠戾:“你们都一个货色,从来不相信我,你妈妈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
他拿匕首怼着秦瑶下巴:“当初我有钱的时候,有那么多选择,各种有教养的千金、上流名门女,我都推掉了,我选择跟你妈妈结婚。”
“你妈妈什么出身,什么身份,她屁都不是,但是整日瞧不起我,在床上也仰着脖子不愿意迎合我,骨头硬得吓人,爱驱化不了她,只有钱可以,一个没有心的可恶女人,但我就是选了她,跟家里闹得分崩离析也要耍尽手段娶她回去。”
秦国立面容仍旧姣好,只是带一种苍凉与悲戚,狠狠咬着牙:“我叫她给我生一个孩子,我想这样应该就能把大家都绑在一起。小瑶,我之前对她那么好,窘迫的时候也留着她,叫她去安全的地方等我回去,结果呢?”
他冷笑:“结果一听说我没钱了,没落了,她就带着你跑了。”
秦国立看上去想要掐死她,丢了刀,双手扼住她喉咙:“她爱你都不爱我,凭什么?”
“你们还合起伙来骗我,要榨干我最后一点利益,你也不想想是谁带她离开那个狼窝?是谁给你生命?没有我,你还不知道是哪个大腹便便老男人的孩子。当初是我护了她那么久,叫蒋哥不给她接客,都是我帮的她……”
动作间撞到柜子上,被打开的抽屉里,牛皮信封掉下来,里面的只剩薄薄一沓钞票,还掉出一张白纸。
秦国立的注意力被吸引,秦瑶趁势踢开他,从他手里逃离。
他没有先捡那些钱,而是先捡起那张纸片,看了上面的字以后突然发狠,把白纸撕得稀烂。
“她还是想着他。”
秦瑶摸着脖子骂他装模作样:“你现在在我面前说得跟掏心掏肺一样,但你没钱以后你还想过把她卖给蒋哥,你装什么好人!”
“那是因为她背叛我!”秦国立嘶吼,“无论我对她多好她都不惦记我,这样的贱女人我凭什么——”
他磨了磨牙齿,声音哑得剩下气:“凭什么……还爱她。”
秦瑶的书包躺在他脚边,拉链被崩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秦国立看见她的准考证和身份证,看见她便签上那些励志标语,说她要去北京大学,要念文学系。
秦国立把那些东西踩得稀烂,心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转头又对秦瑶步步紧逼。
家门被砸过,摇摇欲坠,被轻微的风推动得吱呀叫,落在门口的半截烟头也还未完全熄灭,地面抖动一下,烟灰落下一截,像是被夏天给抽走了,在黄桷树的肺里过了一圈。
一楼的周奶奶也死了,猫也死了,所以就再也没人注意到了。
只有那门吱吱呀呀晃,只有那烟灰徐徐落,只有那窗外的铁线莲不知愁苦地舞。
她的证件被秦国立拿走了,家里狼藉一片,孙福生今天一整天没见到她,从家里出来了,趔趄地扶着楼梯下来,干枯的手指敲敲她的门。
那门开了,那床上鼓起一个小包,秦瑶侧身躺着,孙福生叫她“小瑶,小瑶”。
秦瑶肩膀抖动一下,没应,孙福生便又凑近,轻手轻脚掀开她一截被子,眼泪便落下来了,砸在秦瑶肩头。
他说:“你怎么跟果果似的,伤成这样啊……”
秦瑶扑在枕头里哭,孙福生坐在床边默默哭。
他要给陈淮打电话,秦瑶叫他别打,老人难得执拗,推开她的手:“不行啊,要打,要救命。”
孙福生具体是怎么跟陈淮说的,秦瑶听不清了,老头回家打的,用的还是他那个红色的固定电话。
锁坏了,她连不让陈淮进门的权利都没有,只听见那么吱呀一声响,比下午风推的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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