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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孙福生被小曜的话给说痛了,脖子像卡了壳的发条,扭到另一边的时候都快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摩擦的响声了。

他一只手虚虚搭在茶桌边缘,手指痉挛似的无意识颤动着,嘴巴里发出悠长的叹息:“好啊——好,你说得都对,姥爷确实没本事。”

如果有本事的话,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般妻离子散的田地。

前几天唐娟来找他要一笔钱,说儿子娶媳妇要给彩礼,这钱他当爹的是不是也得出,要完钱以后还多留了一会儿,向孙福生大吐苦水,说早知养个不成器的儿子也要花这么多钱,当初干嘛非得生个老二,把果果好好养大不知道要多轻松,说她嫂嫂的女儿现在在哪个学校当老师,多么多么体面,挣了多少多少钱,后来又嫁给了个多好多好的男人,这辈子吃喝都不愁了。

唐娟拿纸巾揩脸:“要我说,女娃子念了书有文化还是吃香,唉,要是果果——”

“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提果果的事!”孙福生吹胡子瞪眼地拍桌子,“当初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他指着唐娟破口大骂,唐娟委屈得不行,泼辣性子又上来了:“我当时哪里知道她是带果果去做那种生意的!我不就是想了个招儿给家里多挣点钱吗……不然我们儿子——”

“天天就知道儿子儿子,儿子成器了吗?现在除了抽烟打牌还会干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急匆匆结婚?不就是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才慌里慌张来求你吗?”

“好啊你现在怪我重男轻女是吧,儿子是我要生的吗?”唐娟简直想尖叫起来,“是你!是你爹妈!我爹妈!院子里那么多婆子婶子,男的女的,他们指着我生儿子!我要是再给你添个女娃,他们都要怪我的肚子,不知道有多少臭口水要吐在我身上……我就不害怕吗?”

“……现在新时代了,号召妇女解放了,我们这种没读书的就要被扣一个封建糟粕的名头,就还是要被千人指万人嫌了是吧,我、我……”说着说着她就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哭声跟秋天下的小雨似的,一道连着一道,止也止不住。

孙福生的脑袋痛得他想一头撞死,只得塌坐在木头凳子上,哆嗦着手指掐太阳穴。

唐娟大闹了一场,带走了孙福生存下的所有钱,他一边扶着门框一边看外头垂垂老矣的树,门口那盆铃兰花还是果果小时候种的,开过好几个轮回了,现在却蔫巴了。

晚上小曜又不乐意地扔筷子,不愿意吃饭,要往稀饭里蘸糖,孙福生佝着腰,拖着沉重的步子去拿糖罐子,发现已经空掉了。

这才月中,离下个月发退休金还得十多天,孙福生却就剩下口袋里一点儿零钱,连给孙子买砂糖都要斟酌再三了。

早些年都盼着生儿子,觉得能干事,能挣钱,到现在却又挨个排队地后悔起来,觉得要是把养儿子的钱给果果,不知道现在要轻松多少倍。

事已至此,把所有人都害了,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孙福生回头看着耍脾气的孙子,觉得他眼睛啊,鼻子啊,嘴巴啊,哪哪儿都像果果,于是对着柜子揩揩眼泪,哄着孩子,说姥爷现在出去买糖,小曜待在家里不要乱跑。

小曜在院子里折纸飞机,他觉得像果果;小曜坐在门口撑着脸盯着别人吃泡泡糖,他觉得像果果;后来小曜在邻居王婶的窗户下面发现一个空的泡泡水罐子,孙福生把那塑料瓶子捧在手里,脸突然就变得皱巴巴的了,像刚拧干的衣服一样皱成一团。

小曜从没见过这个坏姥爷哭得这么惨,虽然一脸不情不愿的,但还是拍拍老人的背,把孙福生当小孩一样哄。

晚上睡觉的时候,孙福生捏着他的小手,突然问他:“要是有一天姥爷生病了,你就乖乖跟妈妈走,好不?”

小曜困死了,睡得四仰八叉,动了一下手指头,懵懵的:“……生什么病?会死的病吗?”

“姥爷坏,姥爷不对,做了太多亏欠别人的事了,所以菩萨说我要大病一场,要惩罚我。”

“哪有什么菩萨,姥爷你是做梦了吧?”小曜翻了个身,舔了舔嘴巴,咕咕哝哝的,“我不能跟妈妈走,妈妈太累了,我得赖着姥爷,给妈妈报仇。”

孙福生摸摸他的头,“姥爷病死了,不就给妈妈报仇了吗?”

小曜往他怀里钻,热腾腾的脑袋抵着他肩膀,说你别病死,明天还要姥爷送我去幼儿园。

“那要是姥爷生病了,你会留下来照顾姥爷吗?”

“我……”小曜沉默了很久,最后的声音跟蚊子似的,“好吧。”

孙福生抱抱他,又发出一声叹息。

他脑袋里长了个瘤子,是上周查出来的,孙福生从医院领完检查报告,听完医生给的建议以后,在长凳子上坐了很久,喃喃自语,说怪不得前阵子头痛欲裂。

陈淮跟秦瑶就坐在他对面,两个人的大拇指搭在一起,陈淮张嘴哈了一口气。

秦瑶问他:“他住你楼上的时候,你知道他得病的事吗?”

“知道。”陈淮说,“孙老头死的前一天晚上,我去找过他,跟他说我打算明天就离开,在我走之前把那一千块钱留给他,他不要,所以我才放在那花盆底下的。”

虽然那时候孙福生因为老年痴呆,不好说听懂了陈淮说的几句话,但是会执拗地拽着他的手,说他还这么年轻,还有大把的大好时光,怎么就那么想死。

陈淮说,活不下去的原因可以有很多种,但让人活下去的原因却只有一种,叫“爱与被爱”,失去这一点以后,就没有路可以选了。

孙福生当时神经质地重复着他的话,还认同起来:“没有爱的人,也没有人爱,确实很苦啊……确实很苦啊。”

而时至今日,陈淮坐在孙福生对面的长凳上,看着他呆呆地捏着那几页纸,心想,孙老头自己又何尝不是这种情况。

妻子,儿子,女儿,甚至孙子。

有谁爱孙福生。

起了这个名字,也没享到福,倒是被吃空得连渣都不剩,病成这样,却也没钱治病了。

除了那天晚上跟孙子说了几句,孙福生后来再也没提过,只坐在凳子上,捉起家里的座机给果果打了电话,说她什么时候能把小曜接走,说小曜不喜欢他,在他这里待不下去。

这话叫小曜听着了,他很生气,爬上孙福生的腿要挂他的电话,孙福生叫他别捣乱,小曜大喊:“姥爷撒谎姥爷撒谎!姥爷不守信用!”

“我怎么撒谎了?”

“我没有说待不下去,为什么要把我送回妈妈家?你说你要是得病了就留我下来照顾你的,姥爷大骗子!”

这话被果果听去,她问孙福生是不是真生病了,孙福生知道瞒不住的,只得先挂了电话,说晚上等小曜睡了再打给她。

果果说她要跟国平结婚了,到时候拿一笔钱给他,先去治疗,孙福生拒绝了,但果果很坚持,他又怯怯地问:“那个……国立,他能行吗?”

果果沉默很久,声音哑下去:“他是小曜的爸爸,而且,爸,我这样的人……没得挑了,我也不想继续做下去了,我想有自己的家,过自己的日子。”

她口中的“日子”是什么形状?是什么颜色?是什么样子?

值得盼望吗?孙福生不知道。

他哀叹,说要是果果不生孩子,一个人过不行吗?

“别说这种话。”果果说,“我很喜欢这个孩子,小曜很好,生下他,我很感激。”

孙福生说:“生下你,我也很感激。”

果果不说话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小曜最后还是要跟着果果回去,孙福生已经没有余力再照顾这么小的孩子了,被果果带走的时候他又开始闹,依旧喊着那句“我讨厌姥爷我讨厌姥爷”,然后哭哭啼啼地被牵上车。

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开始出现矛盾心里,一边说讨厌,一边还哭哭啼啼的不愿意离开。

孙福生心里大概也是难受的,果果还是给了他一笔钱,说她知道孙福生的钱都让唐娟拿走了,她给他约了医院的手术,按照医生推荐的,还是去做保守治疗。

那个治疗孙福生没有做完,每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觉每次呼吸都在烧钱,他待了一个月就出院了,说自己在家也能保守治疗,左右跟待在医院里没区别,医生只能宽慰他,说保持心情良好,说不定还能活个十来年。

这下,真是所有人都走光了。

孙福生这一生里,那么多人来来去去,谁也没留下,最后临了了,只剩他孤寡一个,顶着脑子里定时炸弹一般的瘤子,搬着个小板凳,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

他就只是那么静静坐着,吹吹风啊,看看云看看花啊,有时候拿个蒲扇扇凉,两只眼睛变得越来越浑浊,待了一天,太阳东边起西边落,孙福生脑子里好像什么也没想。

得知他要死了,唐娟又找上门来了,向他诉说家里的窘境。

唐娟后续带着儿子二嫁过,她说,你知道的,二嫁的女人只有被嫌弃的份,她在新丈夫那里也过得不如意。

叨叨了一大堆,不过是念着他在这个大院里的房子,唐娟想叫孙福生把房子留给儿子,她还高兴得不得了:“他也有姑娘啊,你不就喜欢姑娘嘛,跟果果那儿子没差吧,你公平得不得了,不能最后只把钱留给外孙吧。”

孙福生气得不行,叫唐娟滚出去,一边扶着桌子咳嗽一边大骂:“我就是捐出去也不给他!你们真是打的好算盘,要吃我的肉还要喝光我的血!”

“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们了,还有什么不满意?”孙福生哀声质问,“啊?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

“他说活不下去了,要死了啊,他要死了,老头!”唐娟还在哀嚎。

“叫他去死!跟我一起死,看他先死还是我先死!”

唐娟又哭起来,说他们爷俩要逼死的是她才对。

孙福生缓了很久,坐在凳子上,说:“唐娟,这么多年了,你什么都知道,但你还是没变啊。”

裹脚布没有缠住人的脚,却缠住了别的地方。

唐娟那天坐了很久,默不作声地回了,再也没来找过他。

孙福生就这么又活了十三年,每天就是一个人坐在门口,或者坐在家里的凳子上,摆弄一下小曜没有带走的玩具,夜里守着那个红色的电话,渐渐地忘性越来越大,最后连话也不说了。

某天夜里,红色电话终于响了起来,是果果打来的,哭声压都没压住,她说:

“爸……你能不能过来,你把小曜带走吧,我撑不住了。”

可是孙福生那时候的精神状态已经很差了,他迷迷瞪瞪的,也不知道在手忙脚乱些什么,只是一直重复着“好好好”。

他痴痴傻傻地卖了老房子,别人少给他五万块钱他都不知道,拿着一张存折,坐了一天的火车,去了霖城。

那是接到果果电话的第三天,果果死了,小曜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孙福生什么都记不得,就知道天天找他的外孙小曜。

他在霖城的廉租房里住下,把自己的存折藏得好好的,说要给小曜,孙福生住在五楼,很高,没有院子,他连搬个板凳坐在门口吹风都做不到了,只能坐在家里,但是这个家里没有那个红色电话了。

就算有,也不会再响了。

半夜里脑袋痛得他唉唉直叫,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拿头撞墙,打翻了药罐子,他从床上摔下去捡,吃了药以后又在地上睡着,嘴里还在喊着“对不起,果果,小曜”。

他说菩萨要来惩罚他了。

其实陈淮并不是孙福生第一个带回家的孩子,在痴傻以后,孙福生几年间陆陆续续往回带过十几个小孩,有男有女,楼下的人都说孙老头已经意识混沌到连自己的孩子是男是女都认不得了。

但不是这样的,那些孩子有的好有的坏,毕竟人性总是难以揣摩的,有的性格稍微善良一点的孩子,在孙福生家吃了一顿饭,抹掉眼泪就悄悄离开了;性格差一点的孩子,看出来他脑子不清晰,就把孙福生家里翻了个底朝天再走。

孙福生的认知停留在好多年以前,他惦记着小曜要吃的肉包子,一个人慢慢吞吞拖着脚去买了两个回来,拎着凉透的包子,他看见楼底下坐了个人。

陈淮已经将近半分钟没有呼吸了,他的手越攥越紧,把秦瑶都抓痛了。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因为只有他们看得到,此时孙福生对面坐着的,是一团蓝色的影子。

秦瑶说:“哇,你说,怎么会有人见了自己的姥爷,没认出来的。”

孙福生停在蓝色影子面前,对蓝色的影子说:

“小曜啊,怎么又坐在外面,小心被人贩子拐走,快,姥爷给你买了肉包子。”

其实早就见面了啊。

红萍——红苹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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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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