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伸手在脖子边抹了抹。“没有流血。”羽昆笑道。季也笑了起来:见她三次,就有两次被利器抵住脖颈。
“下次能否不要再如此相见了?”季问。羽昆笑而不语。
他们起身走出藏身之地,易叔他们和羽昆带来的四人一起上了山岗。站在山岗的树林边上远望,驴队早已成了一个小小黑点。
羽昆看着那黑点,转头急道:“我还要往下追,咱们下次再聊。”说罢朝季他们拱手便要离开。
季却伸手拦住,道:“我们也是追踪他们而来,一起去。”羽昆有些讶异,但立即道:“成,那就一起。有什么话咱们路上说。”一行人当即下了山岗,逐驴队而去。
一行人脚不停歇。好在驴子身负重物,时常需要加料喝水休憩,因此他们虽被甩得极远,但在驴队两憩之后还是赶了上来。白日之下,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只敢远远伏在草丛中,等待驴队走远后再跟上去。
如此追追停停,到了下午时分,远远看见前方有一座城池。此城建址很大,远望有巍峨之意,环城有壕沟,壕沟内外均有村落人烟。一条直道直通城门。眼看驴队进了城,羽昆从埋伏地小心起身张望一阵后,转身向季他们道:“走吧,他们进了城,追不下去了。”
没有符契,只能在此停步,纵然不甘心也只能如此。他们往回走,到了日暮时分已远离大城。一行人偏离来路找了一处近河之地,生火准备烤食。
河中泥水翻滚,除羽昆外,余人都在河中捞鱼,弄得人人从头湿到脚,倒好像洗了一回澡。幸而还是捞到了几条鱼。
羽昆他们身上带了盐,鱼熟后将盐撒在上面,是季他们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吃到的美味。
羽昆分给他们几块饼,吃完饭,星星逐渐在深蓝天空上闪烁。季坐在火堆旁烤着打湿的衣服,火光反射下,他的衣服比白日里看着更为破烂。
同行一路,此时羽昆才终于发现他们形容不对,奇道:“你们怎弄得如此狼狈?”
“我们出了一趟远门。”季正有许多话要问她,便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季从羽昆他们走后说起。说到姜寨如何来人,姜珺如何坚持要带走象,又如何久不送还,他们如何出山去寻找羌地,一路如何走到郑城,又如何转回等等经过说了一遍。这个故事叙述十分长,羽昆微皱着眉倾耳聆听,未曾中途打断。
到他们从羌地返回后故事就停止了,季看着羽昆,终于开口问:“你和那姜环,在山中遇到大雨,山洞倒塌之后去了哪里?”
羽昆却道:“未想到后来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她面上不能说没有一点歉意。
易叔和序听闻此语互望了一眼。季看着她,道:“你……”
羽昆带着回忆之色道:“当时风雨太大,又是深夜,逃出山洞后根本不辨方向,慌不择路,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朝哪里跑,到了天明风雨停歇,才发现已在山中迷路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们找不到来时的路,也辨认不出去路,只能在山中瞎走。”说着她仿佛仍心有余悸,道:“我们找了一条水流,沿着水流一直往下走。如此一连数十天。”
“那个姜环,和你一道出山了吗?”季又问。
易叔他们三个都没说话,但耳朵都朝着这边。羽昆伸着棍子拨了拨柴火,却道:“去年冬天,你弟弟到了吕良。”四人万没想到羽昆会有此语。季不敢相信,双眼紧紧盯着羽昆,只听羽昆道:“姜寨人带着他,说你弟弟可以做证,证明当初在伏牛山中我杀了姜环……”
季直到此时,才终于将这一切都拼凑了起来:为何姜珺坚持要带走象,为何他们迟迟不通知羌地,为何那郑城守不让他们去吕良。是了,这才是真正的原因!
他当即否认道:“当初象从山中跑回来,说他当晚因为大雨什么都没看清,又半路失足滚落山涧,好容易抱着一根倒木才活了一命。他如何会说这个话?”
“我母亲也不相信。当时我超期未归,族里正不知情形,既然你弟弟说看见我杀了姜环,我母亲自要问个仔细:何时,何地,用何物所杀,姜环的尸首又在何处,等等。一一细问下来,你弟弟的回答漏洞百出。我母亲当即就说,象之言前后矛盾,必有隐情,不能放象离开。姜寨却说什么也不肯将他交给我母亲,只道姜环生死未卜,到底如何只有象一人知情,誓要带他回去王城。”
“后来呢?”季急问道。
“姜寨和我族各持一词,互不相让。你弟弟见如此争夺,可能心中压力极大,突然大喊大叫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事出突然,我母亲本要细问,可你弟弟只是胡言乱语,什么也问不出来。我族里遂逼问姜人象之言何意。姜人却一口咬定是你弟弟告知她们亲眼见我杀人,因此才带他来质问。因象宛若疯狂,时哭时笑,姜寨人只能提出告辞。”
季闻言心痛难言,牙关紧咬。
羽昆看着季这副样子,心里涌起同情:“我母亲因你弟弟前后言辞矛盾,恐中间有隐情,欲留下你弟弟,但姜寨不肯,因此提出两族携象一起进山搜寻。后来我弟弟领一队人随之入姜寨并一起入伏牛山搜寻。历时近三月方回。据舍弟回来说,当时搜寻无果,姜寨只能将你弟弟送回你家中。此乃我弟弟亲见。”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季哑声问道。
“去年十二月左右。”羽昆道。
如此说来,象已回家将近三四个月了。
自从家中出来这大半年来,季心中沉重非常,尤其在羌地寻找羽昆未果后这种沉重达到顶峰。谁知如今竟然峰回路转,他不仅找到了羽昆,甚至连象的下落也已清楚。虽然不知象如今情绪如何,但是好歹已回到族里,有什么事情都尽可解决了。想到此,季心中那种沉重渐渐消散,情绪逐渐变得高昂起来。
易叔也在一旁露出笑容,如今他们终于可说不负族中所托,他心中自极为高兴。他带着笑看了序一眼,却见序脸上虽有笑,眼神中却显然有疑惑。
序将羽昆所说从头到尾想了一遍,道:“我有一事不明:姜寨为何要逼迫象做出伪言?”羽昆看了序一眼,眼里的笑意虽仍有,却淡了些。
序又道:“这明显就是极容易穿帮之事,象年龄尚小,必然会经受不住盘问,姜寨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如此做?”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为何羽昆能走出伏牛山而姜环却死在了山里,只是到底不好如此直问。
羽昆看了序一眼,淡道:“这个,你该去问姜寨。”
序看着羽昆:他当然知道她没有说实话,却不明白她究竟为何不肯说。
“让象做伪证,此时极容易暴露。姜寨为何要如此?”季也问道。
羽昆摇摇头,只道不知。
羽昆真的不知吗?恐怕更多是因为她们和姜寨之间有一番龃龉不好向他们明言罢?不过,象既然已经回到族内,事情也算有了个完满结局。因此,见序跃跃欲试还想要继续探询,季出言岔开了话题。
一弯月牙从西天升了上来。长途奔袭,极消耗人的体力。一行人分成两边卧在火堆两旁。上半夜由羽昆那边一人来守夜。四下万籁俱寂,季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干脆睁眼而起,让守夜人自去睡觉,换他来值守。那羌族人推辞一番,终究耐不过季的坚持,便躺在外围休息了。
季看着火堆,视线忽然落在了一旁的羽昆脸上。夜晚寒冷,她侧身向火堆而卧,一只手臂遮住眼睛,睡得正安稳。季看着火光在她头上,脸上,身上跳跃,这跳跃毫无规则,却又有些意趣。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发现羽昆将手臂移开,眯着眼看着自己。季顿时有些赧然,他将视线移向火堆,旋即又强迫自己镇定看向羽昆,问道:“怎么醒了?”
羽昆翻了个身,双手揉了揉眼睛,嘟囔道:“你这么看我,就是睡着也让你看醒了。”这话季听得一清二楚,他那点镇定再也坚持不住,满脸通红,幸而是黑夜,又在火光之下,瞧着并不明显。
季不能说话。羽昆揉了揉眼睛,清醒一些后翻身坐起,向季道:“我们去那边说吧。别吵他们睡觉。”
季当然无有不可。他起身走在羽昆身后,见羽昆脚步有些不稳,想伸手扶一把却到底没有伸出手。
两月来连番奔波,羽昆疲累异常。此时梦中乍醒,意识醒了,身体却还没完全醒过来。她走了几步,随意找到一处坐下,然后招手让季也坐下。季慢慢走过来,在离她一臂宽的地方坐了下来。
两人并排坐着。这里离火堆的光远了些,倒可以看清楚河面上升起的一层白雾。羽昆双手抱膝,将头隔在膝盖上,眼睛直闭。
季看她这幅困得不行的模样,道:“你还是回去睡吧,我来守夜。”
羽昆却摇摇头,含混道:“你再等我一等,过了这阵就好了。”
季便不再说话,安静眺望远方。后来他见火堆快熄灭,起身去加了一次柴火,回来坐下的时候惊醒了羽昆,羽昆睁开眼见是他,“啊”的轻叹了一口气,然后伸了个懒腰,起身挥展手脚。
她比去年夏天在尼能所见要瘦一些,当然也黑了一些,穿一身褐红色长袍,身上别无装饰,比前两次所见都要朴素许多。
季想起去年在尼能时她所穿的白色长袍,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你穿红色比穿白色好看些。”话出口后他当即有些后悔。羽昆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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