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戮殿那边的两人回来了，赵观棋捂着手，嘴上粘一片翠绿的竹叶，被噤声咒封了口，看表情委屈至极，眼泪珠子走一路掉一路。
他跪回原来的位置，周围几个学生瞥了他一眼，见到一双掌心红肿淤血的手，骇得赶紧收住视线，把头埋得更低。
明无痕抬手一招，示意叶竹染到身前来。
他压低嗓音问：“陆仙师为何迟迟不到？”
“学生去寝院寻人时，仙师正在打坐，不好惊扰，留了张纸条。”叶竹染面无表情地回道。
“都这时候你那么讲规矩做什么？直接把人喊醒不就行了？”
叶竹染一板一眼道：“学宫守则有云，仙师入定，不得惊扰，违者乌金尺责二十。”
明无痕：“......”
徒弟太听话也不见得是好事。
季言正身份特殊，乃仙师亲徒，若犯了错要受罚，必须有仙师在场才行。明无痕没办法，只能先行处置其他人。
他狠狠斥责了学生们，讲完一通大道理后罚所有人抄《大观忘忧心经》五十遍，同时，学宫十六座锁魂塔接下来一整年的清扫任务全部由人字班承担。
扫塔不是难事，甚至可以边扫边玩，学生们最爱的惩罚就是这个。
但罚抄《大观忘忧心经》，那绝对要人命。
大家心中叫苦连连，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垂头丧气地齐声道：“学生知错，甘愿领罚......”
说完就有学生准备回去抄经了，结果刚站起来，就听见明无痕接着道：
“你们以为这就结束了？天字徒听令！”
十位天字班的学生动作整齐划一，拱手齐呼：“弟子在！”
“季言正、宋之瑾、墨持文留下，尔等将其余人拖去司戮殿，乌金尺责二十。最先动手的几人额外再加三十！”
“遵命！”
人字徒：“............”
司正堂内瞬间炸开山呼海啸的求饶声——
“院长！打了板子怎么抄经啊？明天就要交的啊！你太无情了！！”
“我不要挨手板，我不要！娘——！！”
“我爹是都察院御史！敢打我？抓你们！！”
“换个人打我行不行？我不想被叶学长打啊！！”
明无痕：“拖走！！都拖走！！！”
堂内一片混乱，有哭喊求饶的，有拔腿就跑的，有不怕死继续骂人的，还有报自家长辈名号的......
仙师们止乱的威吓夹杂其中：
荀彦拍案暴起：“都闭嘴！叶竹染，让他们噤声！”
“好！再大声点！多热闹啊！”
“啾！啾啾啾！”
明无痕怒吼：“盛凌玉，你和你的鸟都给我闭嘴！”
“这么多人，竹染忙不过来的，咱们上吧。”孟醒与其余仙师从袖中飞出片片玉兰，洁白花瓣在人影中穿梭，精准地一次性封住了三十多张嘴。
须臾，在师生齐力配合之下，司正堂终于清净了，隔壁司戮殿内响起清脆的打板子的声音。
堂内，众人安坐，休息片刻后，明无痕道：“诸位仙师今日实在辛苦，这边无事了，你们各自忙去吧，盛仙师留下即可。”
众仙师告退，司正堂现在只剩下五人。
明无痕正准备处置剩下三名学生，盛凌玉突然开口问他：“院长，乌金尺只有一根，叶竹染要打接近六百下，从现在开始打，恐怕要到日落才能结束。学宫只有一根戒尺么，怎么不多做几根？”
提起乌金尺，明无痕先是一愣，随即有些神气地解释道：“你来学宫时间短，此物你有所不知，乃是上古神灵十戒神的法器，对天地万物一视同仁，上罚神仙下罚帝王，不管谁犯了错，叫乌金尺抽两下，其苦痛能刻进魂魄当中，投胎转世千万回都无法忘记。此等法器，世上可没有第二根。”
“它在逐光学宫院长手中历代流传，可我修为浅薄，完全无法发挥其哪怕万分之一的神力，但用来罚学生很是趁手。这种东西，其他班的学生一年也用不上几回，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人字班这些顽徒隔两日就要犯事，我倒确实想仿着乌金尺的样子多制两根了。”
盛凌玉一脸受教了的表情：“原来如此，真厉害。”
明无痕说完，留在司正堂的三位人字徒简直无地自容，墨持文终于从伤心中回过神来，脖子到耳根羞红一片。
宋之瑾抽抽搭搭地抬起头问：“院、院长，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啊，我又没有亲师，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去隔壁受罚......”
“你还好意思问？”明无痕还没开口呢，盛凌玉先发难了。
他一改先前的玩世不恭，气场迅速冷冽下去。
他这张脸，笑的时候是三月春山花，不笑的时候就是冬日晨曦落于凌凌美玉，看着亲热，摸上手却冰沁。
他语气慢而有力，一股无形的威慑从宋之瑾头顶沉下：“你整日游手好闲，不想着学点真本事，就知道欺负他人。季言正说你出言侮辱了墨持文才引起群殴，你当时说了什么？你现在就照原话再跟我说一遍。”
要再次听见那些话了，墨持文瞳孔巨颤，身子也开始发抖。
盛凌玉注意到了他的异样，抬手在他头顶画出一小片结界。
结界像个倒扣在身上的琉璃罩子，隔绝一切视听。
琉璃罩中升腾起一股温暖的甜香，浸在墨持文心中，安抚着这孩子的不安。
这一切做完后盛凌玉一拍桌案，怒视宋之瑾：“说话！”
宋之瑾向堂上之人投去求助的眼神，明无痕回想起叶竹染之前凑到耳边说过的话，略略思忖后对盛凌玉道：
“他应当知错了，罚他就是，何必要他把那种话再说一遍？温阳已经十五了，也有自尊的。”
“他若是有自尊就不会对持文恶语相向。快说！！”
“我......我......”
“要我唤出白将军才肯说，是么？”
宋之瑾瞬间吓蔫了，战战兢兢道：“我说......我说墨端应该给他爹道歉。墨灵昭的儿子，剑都提不起来，是不是亲生的......”
-
司正堂外不远处有一处波光粼粼的湖泊，湖泊中假山嶙峋，上缀各色锦绣鲜花，因而取名为山花池。
山花池旁有条青白夹杂的碎石子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看见司正堂的金顶红墙。
一人缓步行于石子路上，皂靴玄衣，腰佩长剑，乌发高束。
重重梨树枝从隔壁墙头探出，在他肩上零落半片雪，他并不拂去，而是任由衣袖沾花，花沾月含十里，满带冽冽清香随风向远。
在逐光学宫中，师者穿白，学者披红，唯独一人不同。
他早年间四处除妖降魔，尤爱以刀剑相搏，以身躯拼杀，常常落得满身血污。
叫人咋舌的是，那些血污全是妖魔的，丝毫没有他的。他身手极好，很少受伤，纯粹喜欢浴血的痛快感而已。
一身玄衣不是为了让人看到血迹，担心他受伤，而是害怕那些妖魔鬼怪被吓到——就不好约架了。
他喜欢熏一种香，名为“月含十里”，香气清而冽，肃杀冷淡，只惹十里花叶相亲，却拒生人千里之外。
快走到司正堂时，他老远就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脚步蓦地顿住。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盛凌玉你冷静一点！把白将军收回去！”
“我怎么冷静？！这孩子小时候在广阳没奶喝，是我给他找的乳娘，他跟我亲儿子没差别，我怎能容忍别人这般欺负他？！”
“就是因为你一来学宫就处处偏袒他，还收他做亲徒，他才会遭人嫉妒，你若是收敛一些......”
“我就是要偏袒他，有本事你让我滚啊！明无痕你别忘了，当初可是你求着我来这里做仙师的！你以为我很稀罕晏城吗？！”
“在孩子面前说这种事干什么，丢不丢人？让你别听你非要听，现在满意了吗？！”
司正堂中，两位仙师激烈对峙，高声争吵，引得隔壁几位天字徒前来相劝。
他们把盛凌玉死死摁在椅子上，一人扯着吓得魂不附体的宋之瑾出了司正堂，盛凌玉在后面大骂：
“明无痕，没收他的道名，把他逐出学宫！否则我现在就回广阳！”
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场面转瞬又陷入失序，明无痕无助地闭上眼，两指使劲捏着眉心，头疼欲裂。他发誓，当了十多年宫主，他从未像此刻这样想要关闭学宫，告老归乡。
宋之瑾被拖走之后，堂内只剩一直跪得笔挺的季言正，还有被扣在罩子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墨持文。
众人好劝歹劝，明无痕承诺将会请宋之瑾的父亲来学宫亲自赔礼道歉后，盛凌玉才终于罢休。
解除琉璃罩的刹那，堂内已恢复清明，浑然没有方才的桌翻椅倒，剑拔弩张。
墨持文仍旧乖乖跪在地上，看向盛凌玉的眼神暗含询问，盛凌玉坐在椅子里，深呼吸一口气，极力控制情绪，轻声道：“不必担心，宋之瑾滚蛋了，你起来吧。”
“徒儿谢过师父……”
“慢着。”
一道冷冷的嗓音打断墨持文即将站起的动作，堂内其余人齐刷刷向门口看去。
只见一人长眉入鬓，眼中淡漠毫无慈悲。
他矗立原地，日光斜打，在高大的身躯上分折，将他划为明暗两半，气场亦正亦邪。
他五官有如刀刻斧凿，眉眼乌黑饱蘸笔墨，唇色淡薄却又少墨，脸上每一横、每一竖都锋利似刃，自带一股沉重的威压与隐隐的危险。
与雪白法袍曳地，满身琳琅宝石珠翠的盛凌玉不同，他全身上下无半点装饰，只在玄袍衣襟上袖几道简单的纹样。腰身紧束，金属护臂泛着森然寒光，整个人有如剑出长鞘，干净利落至极。
季言正见到此人，切切地唤了声“师父”，却没得到一个回应，一个眼神。他一直笔挺的脊背倏然软了下去，头低得快窝进胸膛里。
与季言正不同的是，盛凌玉一见此人，气势狂涨，顾不得什么仙师体面了，起身就问：
“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你又要找宫主告我的状是不是？”
“啾！啾啾！”肩头叫天子扑棱着翅膀帮腔，也不知道说了什么。
陆怀朔仿佛没听见这话，忽略了一鸟一人，步至明无痕面前，先行一礼，随后道：“季言正固然有错，墨持文就很清白么？”
“理是这个......”
盛凌玉打断明无痕：“你少拉我家持文下水，若不是你徒弟拉着我徒弟论辩，事情至于演变成这幅样子？”
陆怀朔略微侧目，淡淡地回道：“学宫师长守则有云，打断他人说话者，禁足一日。”
“不至于，你们别一见面就......”
“你有脸在这里跟我说学宫守则，怎么不先教教你的好徒弟要对人友善呢？”
再次被打断的明无痕：“......”
陆怀朔：“两日。”
盛凌玉：“......”
司正堂陷入空前的寂静当中，这一次的寂静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明无痕有预感，只要陆怀朔在这里，他耳朵就能得到休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见盛凌玉偃旗息鼓，投降似的栽回椅子里，陆怀朔才转过身，对跪着的学生道：“你二人为何论辩？论辩为何？”
明无痕闻言一拍大腿：“对对对，你们赶紧说，到底为何论辩，所论为何？怎么能闹成这样？其他事情你们都愿意交代，唯独这事支支吾吾，必定有鬼！”
季言正和墨持文把嘴唇抿紧了，谁也不肯先开口。
气氛就这样僵持下去，直到陆怀朔的掌心之中多出一样东西。
司正堂无数幼年吗喽哀嚎 一只成年吗喽看热闹不嫌事大——
明无痕：人哪有不疯的，硬撑罢了！人哪有不疯的，硬撑罢了！哪有人不疯的，硬撑罢了！有哪人不疯的，撑罢硬了！！
陆怀朔：宫主，臣救驾来迟。
盛凌玉：（已被陆仙师禁言）
明无痕：[可怜][玫瑰][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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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论辩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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