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轩窗,阳光已近颓势,昏昏地洒进来。
戚信信紧攥着小刀,往竹片上一刀一刀地划刻。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先祖成汤灭夏建商,商王盘庚迁都于殷,中兴商朝。
黎民百姓听从教化,却十之有九不识字。
当是时,人们削竹为片,用绳缀连,用纂刀一刀刀将文字记载在竹简上。
戚信信手劲小,刻了半个时辰,歪七扭八地刻了十几个字。
她耐不住枯燥,抬头看了看斜对角的祁燕吟,“大人,现在战事如何了?”
“不好说。”祁燕吟道,视线片刻不移桌上竹简。
他的确要处理公文,却领了戚信信进来。
丢给她一堆刚削好的竹片,让她自己在一边刻儿去。
燕吟眉头间绕上愁绪,“虽则闻仲太师从峨眉山罗浮洞里请来了截教高人赵公明,暂时长了我殷商气势。”
“可是我听说西岐那边请来了陆压道人。陆压道人有辞振振,要赵公明的命交待了不可。”
信信就给人踩住了尾巴那样,愤然骂道:“阐教那些人空口说大话罢了。那些人一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祁燕吟奇怪她的义愤填膺,抬眼瞄她一眼,“你又没和他们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呢?”
是啊,她怎么知道呢?
她的确是没和他们相处过。
可是一提到阐教,一想到他们,信信的胸膛里便好像有一股劫火猛燃。
她愤怒,她不甘,有个念头无缘由地在心里炸裂,盈满胸膛,她要复仇!
但她不认识他们。
2
为什么啊,信信自己也想不明白,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我就是知道啊!”
祁燕吟微微一笑,不着痕迹地过话锋,“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信信又挠了挠后脑勺,“忘……忘了是从哪座山头来的。”
这是习惯成自然的动作,觉得不好意思或是为难怎样的时候,她总喜欢这么挠挠。
燕吟解答,“是从鸽子山失约洞来的。”
“真是从那里来的吗?”信信记得没做人之前,她是哪一座山上的箜篌狸猫。
喉咙天生有疾,娘胎里带病,长得瘦小,扑不到野山雀,捉不到山老鼠,平时饥一顿饱一顿。
下雨时候躲到黑漆漆山洞里,明明自己是只畜生,却老在下雨天瑟瑟发抖地流眼泪。
她惧怕饥饿和寒冷,也畏惧黑暗。
是祁燕吟带她下山,渡她修为,让她修成人身。
修成人身以后,她也不晓得自己从哪座山头来。
“你啊……”燕吟不免用手遮住下半张脸,肆意大笑,“你何时守约了,就从许诺山守约洞里来。”
信信才听明白祁燕吟戏谑自己,又羞又恼地看着他。
3
“我也忘了,你是从哪里来的。”他喟然叹道。
“哎呀!”信信未留心到他的语气变化,一拍脑袋,“大人,我听我们在敌军阵营里的卧底说,哪吒的混天绫丢了。”
“哪吒?”祁燕吟眼神渐冷,“他的混天绫怎么会丢?”
“据说是,某天晚上霞光照进哪吒所在军帐内,混天绫如有所感,自己飘起来飞走了,无影无踪。”
戚信信也没发现祁燕吟渐冷的眼神,她的糊涂有一部分是因为糟糕的视力。
“丢了多久?”
她支着下巴,努力地思忖着,“好像有半个月了。他昨天才知道的,禀告给闻仲太师。”
祁燕吟目光递向戚信信,忽然浅浅地笑,“你偷听到的?”
他是想不明白,戚信信怎么会知道哪吒丢了混天绫。而他昕潼关主帅,在敌军阵营里安插了若干奸细的人会不晓得。
谁知道她是不是在哪里听了点小道消息,听风就是雨呢。
信信撇嘴道:“才不是呢,闻仲太师给您寄了只飞鸽,昨晚落在了我的窗前。”
4
“师傅的鸽子怎么到你窗前去了?”
闻仲太师既是帝辛身为储君时的老师,也是截教门下凤毛麟角的高徒。
先王赐闻仲太师打王鞭,上打昏君,下诛馋臣。
前几年,帝辛委派闻仲到东海平叛,太师班师回朝时知道妲己进宫,祸乱朝纲也为之晚矣。
一码归一码,帝辛即使残暴无道,闻仲太师身为殷商重臣,天子恩师,仍然为成汤计基业殚精竭虑。
闻仲太师也是祁燕吟的师傅,祁燕吟是他的关门弟子。
燕吟和在位帝王师出同门。
“我也不知道呐。”戚信信摇头,为鸽子找理由,“也许它一时昏了头,就飞到我的窗前来了。”
昨夜她本打算闭窗之时,雪白鸽子扑棱翅膀停在窗沿上。
细红的爪子上系着小小的竹管,她好奇地伸手摸竹管,居然摸到块展开来方寸大小的布帛。
“西周密探报哪吒混天绫已失,……,仲。”
布帛上,整篇百来字,开头和结尾那两句话她记得一字不差。
“我只听说过咕咕精飞不快,不肯飞的,飞错地方倒很少见。”燕吟笑问她,“你以前在山上做狸猫的时候,吃没吃过咕咕精?”
“没……没有。”戚信信结巴了,低下头怪难为情地道,“我以前在山上,一般扑不到鸟儿吃。”
她是只箜篌狸猫,扑不到鸟抓不住小牲畜的那种。
从日出到日落,在山脚山腰跌跌爬爬,滚得皮包骨头的身体没哪有一处没挨过伤。
更要命的是,她喉咙有疾,下雨天时,像被利箭割喉而过似的那样疼。
5
戚信信有了记忆以来,经常做梦,梦见她和另一个小女孩在山上走。
她们手挽着手,说要把采来的绿萼玉楪编成花环。
突然地,有声呼啸巨响穿透长风传来,随之一支从天而来的利箭刺穿了她的喉咙。
信信吓得从梦里惊醒过来。
醒来不是在黑漆漆的山洞里,洞顶蝙蝠发出窸窣的诡异叫声;就是在灌木丛里,头顶上一颗衰草积满晨露,滴下一颗水珠,落到它脖颈上,彻骨寒意凉透全身。
她太害怕从前山上那种挨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
万物各自有命,有的生来就是人,住在遮风挡雨的房子里,有的沦落畜生道,一天天消磨寿数。
戚信信的眼神跌入无法言说的忧伤里。
好像突然升起了一团雾气,萦绕着她。她虽然双目清明澄澈,却失去了视觉,看不清前路,伸出只脚,就跌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无缘由地,她感觉自己从前经受过了一回,才从泥淖里爬上来。
祁燕吟留意到戚信信神色不对,忧伤和哀愁成霜栖落在她眼底,“你怎么了?”
祁燕吟在问她怎么了。戚信信如梦初醒地摇摇头,并且勉力笑了笑,“大人,哪吒的法宝没了,我们能守下昕潼关吗?”
祁燕吟打量遍戚信信,反问道:“你希望我们守下昕潼关吗?”
“当然希望啊。”戚信信笑得又天真又诚恳,“大人守下昕潼关,我以后才还能天天吃上烤鸡烤肉。”
前两年,祁燕吟路过戚信信所在的野山。翻山越岭时,天降大雨,他躲进戚信信避雨的山洞。
恰巧撞见皮包骨头样的戚信信,虽然饿得不成样子,眼睛却水汪汪睁得老大。
他惊扰到它,它吓得直往山洞深处跑。不多时,却扑棱着四条腿回来。
山洞深处太过黑暗。
它宁可赌一赌运气,冒着被抓去吃掉的风险,也不肯进去。
箜篌狸猫胆小无助地望着他,流下一滴泪。
6
那滴眼泪让祁燕吟动了恻隐之心,那么瘦那么小那么可怜兮兮的狸猫。
雨停以后,祁燕吟捉了戚信信下山,让它随自己上路,到要去赴任的昕潼关。
祁燕吟收养它,取名信信。
他悉心照养戚信信,一点点地把它喂壮喂大,逐渐油光水滑。
一年之前,祁燕吟生了场大病。病好之后,好像打通全身筋脉,法术修为比之前更加精进。
而且,还渡了戚信信修为,渡化它由狸猫修成人形。
信信笑得纯粹无暇,祁燕吟放了心,半真半假地笑骂她两字,馋鬼。
他的嗓音不响,语气却庄重,“那我们一定能守下昕潼关。”
此时天下动荡,来自西岐的军队正势如破竹的,打向朝歌。
昕潼关是西岐到朝歌行军路上的必经之路,祁燕吟是昕潼关守关之人。
昕潼关以西的殷商守将无一生还。
守不住昕潼关,祁燕吟不肯投降,那城破以后挂在昕潼关城楼的就是祁燕吟的脑袋。
她为大人忧心忡忡,但祁燕吟说一定能守下,哪怕是他故作轻松的一笑,戚信信便顿时觉得心安。
信信晚饭在祁燕吟那里吃的,燕吟大人今天心好,吩咐厨房杀了两只鸡烤起来。
她尤喜欢的烤鸡翅膀,吃饭时候,祁燕吟将四只鸡翅都让给了她。
信信回到家里时,群星也流浪到她的小院正上方。趴在窗前,仰头看星星,看着看着,忽然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睡意朦胧,有道叫唤却很清澈,“混天绫。”
戚信信一听见,就马上坐直身子,迷蒙着眼睛,脑袋转拨浪鼓似的环顾四周。
“你是谁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张望了一圈,最后发现是窗外小院有人在叫她。
“你不记得我了,是吗?”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渐渐地被屋里烛光勾画出身型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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