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塘桥，穿过熙攘市集，尽头是一处褊狭无光的暗巷。
岑蕖一路跟随殷景消，见他漫无目地的四处闲逛，因右腿有疾，脚步放缓一深一浅，最后，走进了那黑黢黢的暗巷之中，阴潮的巷口如长虫的口器，瞬间将那抹白色身影吞吃入腹。
岑蕖在巷口徘徊。
老天奶啊！
彻底完球了！
谁能来告诉她该怎么办？
殷景消又一次脱离了前世的轨迹，他现在就是一只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在掌控之中。
看着前方暗巷，如同深渊，充满难测。岑蕖两眼一黑，差点原地去世。
要不老天还是把她回收了吧。
会的，老天绝对会做到。
没了这邪魔的献祭，不止她会被回收，两千年后也会被回收。
可是她还没活够呢。
命运无常，有念则可翻山倒海。
她一定要求出个结果，问个明白！
岑蕖双手掐腰，正打算冲进暗巷与殷景消来个当场对峙。
说！你是不是变了！
已经准备好了说辞，岑蕖一个箭步，却在那堪堪见光的巷口急急刹车，后脚跟着擦过地面扬起小阵灰尘。
暗巷又被称为抛尸洞。
大意就是将那些被妖邪所害治不起病之人扔进暗巷，自生自灭。
果不其然，从巷口瞧去，昏暗中，不少人横陈于地，从里而外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儿。
他们之中，多的是些面目全非之人，不是少了眼睛，就是少了鼻子，残肢断臂。
这些人中，大多都接受了命运，只静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奄奄一息。只有少数垂死挣扎，却也无济于事，有如蜉蝣撼树。
而殷景消却在这一地的凄惨中，于墙角坐下来，只盯着自己手中仅剩下一个的馒头发呆。
接着，他不知道是怎么，狼吞虎咽的吃起来，枣香与面香齐齐在口腔中绽放，吃的津津有味。
其实，在他刚看见岑蕖蒸好的这些红枣夹心馒头时，就激发起了他小时的一些不大好的回忆。
大雪、马蹄声、骨碎的声音、冷硬的馒头，和经年已久的，已经忘记的血的味道。
可是在吃下手中的这个馒头时，那些零星细碎又充满绝望的回忆，仿佛又摇曳于风，浮荡而去。
同样是充满绝望的环境。
六岁那年是大雪，如今是人间悲凉的暗巷。
不同的是那带着红的馒头。
一个冷涩难咽，一个温热香甜。
苦中作乐，甘之如饴。
岑蕖停在了原地。
她感到怪异，他为什么会选择来这里？
怎么在这么个地方吃东西？就算是不想被她发现也不至于做的这样绝吧！
岑蕖实在看不下去了，一个馒头而已，他吃的这样急，似好久不曾饱饭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虐待了他，少了他的吃喝。
活脱脱像个饿鬼转世！
她一步并作两步，走进暗巷之中，从殷景消手中夺过那吃剩一半的馒头，居高临下的看着无辜抬眼望着她的小少年。
“跟我出来。”
岑蕖可受不了在这阴冷，号称人间停尸房的暗巷中停滞过久。
看着一群可爱尸体？吃东西。
呃，不知道这位兄台是想怎样。
殷景消背贴着墙，慢慢站了起来，跟着岑蕖亦步亦趋走出了暗巷。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被外界的光亮冲击。
如今已是华灯初上 ，夜色阑珊中，灯火灿烂，月亮孤照这一番小天地，如昼如梦。月白镀夜色，尘寰忽宁静。
岑蕖抓着殷景消的小片衣角，走进前方的市集，将他拉到最亮的地方，一家灯铺前。
方停下来，呼出一口气。
暗巷简直是对一个医者的折磨，但岑蕖也知道，两千年前的人世，不是井然有序的世外桃源。
这里充满阴暗，如暗巷类的地方多的两个手指都数不过来，她要是圣母心，早便泛滥成灾，不可收拾。
将脑海中那些画面甩掉，开始坦白。
“实话和你说了，我们都不要彼此隐瞒了，好吧？”岑蕖有商有量道。
殷景消听后点了点头，偏过头咬住唇。
见他又如自虐一般咬唇，岑蕖叹了口气，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上他温热柔软的唇，将他咬住的地方，轻轻抚下来。
“我来自两千年后，至于为何穿到了这，唉，不提了，纯属意外。”
“我之所以会一直在你身边咋咋唬唬，都是因为你未来会成为邪魔，只有你的死才能净化天地邪气，使时光镜开启，让我回到两千年后。”
“没有你的死，乱世到来，两千年后会不存在，而我……自然也没法回到我的快乐老家。”
岑蕖一口气说完，又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作为一个后人，完全知道你的事迹，可是一次又一次，你都没有按照原生的轨迹来完成你成为邪魔的道路。”
“为什么？”
“你是……”
你是变了吗？或者，一个隐藏在心头已久的念头萌芽，即将破土而出！
“你说的我都知道。”殷景消淡淡道，“在你将我复活时，我就重生了。”
咔嚓！
岑蕖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她头晕目眩，心头的萌芽一瞬之间发荣滋长，直接顶上了她的喉咙，让她有话难言，全都憋在了心口。
草是一种植物。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史书中，殷景消已经被撕碎了魂魄，永世魂灭，不可轮回了吧？
怎么可能会重生！
“你……你不是，在那场大战中，魂魄都被撕碎了吗？”岑蕖不敢置信！
她一口老血横在心口。
妈妈呀！天真塌了！
殷景消漠然的眼神转过来，呵的一声笑了。
“谁告诉你，我的魂魄被撕碎的？”
岑蕖一下子有点鹌鹑，“书上说的。”
怎么办！感觉自从坦白了之后，他说出自己重生，面相都变了是咋回事？！
以前是阴郁好作弄容易害羞的小少年，现在分明就是个不好惹的大反派啊！
果然，邪魔怎么可能会简单。
嘤。
殷景消摸上被岑蕖抚过的唇，漆黑的眼越过岑蕖默默看向远方，“书上说的就是对的吗。”
他自嘲的笑了。
是啊，书上说的怎么会是错的呢。
“如果我说，我是自愿以身献祭的，才恢复的后世安定，你会信吗？”
他不奢望她会相信。
毕竟，让一个两千年后的仙门弟子知道这一切的丑恶，她怎么会信，说不定会疯呢。
好有意思啊。
但殷景消看着岑蕖如遭雷击的样子，心中也很痛。
痛吧，这就对了。
他也是这么痛的。
灯铺外挂的花篮灯彩绸飘荡，明亮绚烂。风过，铺子栏杆上挂着的兔灯、纱灯皆随风而舞，前后左右摇摆，忽闪的光晕分割殷景消的脸颊。
使他一半脸颊隐于黑暗，一半被晕的光明。
隐于黑暗中的他寂静，死沉，如他这个人，阴郁湿冷，如山顶的巨石，傲然挺立，孑然一身。而那半张暴露在光晕下的脸庞，年轻沮丧，痛苦，摇摆不定，又没来由的多了丝希望。
世间哪有什么非黑即白，不过善恶一念之间。
书上说的，怎么会是错的呢？
他怎么会是自愿献祭的呢？
这一切的一切无疑在摧毁岑蕖对仙门的信仰。
又下雪了。
这次的雪来的突然，也很大。
天色已晚，灯铺的掌柜落了锁。
活泼的明亮终归于沉寂，雪花簌簌带着风扑来，打落那点最后的明亮。
想起他背着自己漫过雾都山满天风雪，想起他将自己手中的馒头赠给背着小娃的妇女。
她的心第一次清晰又明确的告知自己。
也许，殷景消说的会是真的。他或许真的是自愿献祭的。毕竟，如今的仙门落末如此。
“唉。”岑蕖听到自己在叹息。
靠！
“要不我信你。”
一缕月光忽来，伴着岑蕖的话语，伴着风雪声，照进了殷景消的心间。
心中漏了口，风雪呼啸而进，唯有那抹微光，真真实实照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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