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忆强忍不住,跌跌撞撞地冲出庙门干呕起来,她脚步发虚,跪倒在地上,几乎要把三魂七魄呕吐出来。
雨后的观音山,空气沁人心脾,钻进鼻腔里皆是混杂着雨水的草木清香,山上葱郁的绿色在昨夜的洗刷下是那样青翠欲滴,可她抬眼望去,却觉得眼前一片血色。
她在庙外跪了许久,而后躺倒在满地的青苔上,眼皮一张一合,渐渐昏睡过去。雨后的太阳到了正午分外强烈,山上的水汽被蒸干,薄雾被吹散,月似忆感觉到明媚的阳光烘烤着僵冷的身体,强光照耀让她觉得眼前发昏。
她醒过来便想起庙里那骇人的惨象,然后想起昨夜亲手纵下的大火,这些画面混在她脑海里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眼泪悄无声息地顺着眼窝流下来,淌过她的脸颊。压抑的呜咽不多时便演化为崩溃的大哭,她哭得声嘶力竭,如一个从母胎中刚刚诞生的婴孩。
她的脸庞整个被泪水淹没了,竟未察觉有人从庙门外走进来。来人脚步轻盈,甚至带了点欢快,直到那人站在月似忆面前,她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双雪白的靴子,靴上用金丝线勾出金隐枫花纹,靴子的尖头处各镶有一个白色的绒球,风一吹,像两团蒲公英。
来人蹲下身子,那张活泼的脸便猝不及防地闯进月似忆眼中。
是个姑娘,穿一身鹅黄色衣衫,头顶梳着双螺髻,簪两朵重瓣棠棣花,周身满是少年气。那张稍圆的鹅蛋脸上有两只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眼尾微垂,正滴溜溜地瞧着月似忆。她从衣襟里掏出手帕,慌慌张张地说:“小美人,你哭什么呢?”
美人?月似忆听到这话,便把头垂下去,下意识地想要找出面纱遮住脸。可是那面纱早就不知道被人丢到何处去,她只能顶着伤疤,面对来人纯净的目光,并为这姑娘丝毫没有流露出惊惧的神色而感到宽慰。
“我叫纪轻歌,是澜沧山上的修真之人,所属四大仙门之一中的仙都。”那姑娘大大方方地开始自报家门:“就算你不是修真者,对仙都应该也有所耳闻吧。”
月似忆点两下头,一时间满头雾水。
“我师叔昨晚夜观天象,说东南方向观音山上有天星临世的征兆。他叫我一定要把这天星找到,带回仙都好好栽培。”纪轻歌继续道。
月似忆问道:“天星临世是什么?”
“哦哦。就是相当于天降奇才,特别能逞凶除恶。”纪轻歌边说着,边往庙里面走。
月似忆起身想要拉住她,提醒她那庙里的惨状。结果慢了一步,纪轻歌“哇”一声,从庙里退了出来,惊异地瞧着她:“这是你干的?”
“不、不是。”月似忆说道。
纪轻歌满面狐疑地打量她,而后又走进庙里,从那堆尸体上查看着什么,这次她的表情很镇定,转过身说道:“都是黑风寨的人。这些人无恶不作,行踪不定,残害了不少无辜百姓。你杀了他们,也算为山下的百姓做了件好事。”
她拍了拍月似忆的肩膀,笑道:“不愧是天星降世,师叔还是颇会占星的嘛。”
“不是我做的。”月似忆辩解道。
“不是你?”纪轻歌摸着下巴,眼睛忽闪道:“不是你还能是谁?我一大早把整座观音山都要找遍了,只看见你一个活人呀。”
“也许那个天星已经下山了……我一觉醒来就这样了。”月似忆微声说道。
“不会吧!”纪轻歌吐出一口气,瞬间像霜打了的茄子,忽而又说:“不对,你是不是在施法的时候失去意识了,很多初级修真者经常会这样,面对极端危险的情况时,体内潜藏的力量汹涌而出,而本人完全服从本能的支配,甚至会失去这段记忆。等你的内力提高到能够驾驭体内的潜能时,这种情况就会消失了。”
月似忆张了张口,倒是有些恍惚了。
纪轻歌又问:“这样吧,你想想你体内是否有修真者的血统?”
月似忆怔愣了一下,说道:“我母亲。我母亲是古越族人。但她生下我之后就离开了,关于她,我也所知甚少。”
“古越族。”纪轻歌眸光一亮,说道:“古越族人皆是修真者,而且我听说,他们不仅灵气润泽,而且容貌奇丽。今天可让我给见着了!”
纪轻歌见月似忆流露出难过的表情,便揽着她说道:“你脸上的伤,痛吗?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了有一个成语是什么意思。”
“嗯?什么成语?”
“瑕不掩瑜啊。”
月似忆淡淡笑开。
“走吧,跟我回仙都,你想不想当个修真者?”
月似忆迟疑了一下:“我怕我不是你们要找的天星。”
“是不是的我现在也只找到你一个,先回去试试嘛,宁可错抓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纪轻歌笑道。
月似忆心想:如果下山便有被将军府发现的危险,与其在山下躲躲藏藏,倒不如从此销声匿迹,去一个常人无法涉足的地方。
“好。我跟你走。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先去见我师叔吧。”
“你师叔是?”
“他啊,你要是略知一些修真界的事情,那必定听过他的名字。前段时间他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就跟失踪了一样,昨天半夜突然回来的,我都怀疑他去修习什么占卜之术去了,一回来就说要找“天星”,也就是你。诶,我是不是还没说他叫什么?”
“他叫?”月似忆问道。
一阵凉风吹过,远处的树叶浮动着,像一片绿色的林海在微波荡漾,阳光落下数万道光点,在叶片间闪烁雀跃。
纪轻歌说道:“他叫玉流风。”
澜沧山,四时四景。
山上遍植枫叶,春时若碧水浮浪,夏末如金笔挥染。深秋之际,枫花千枝复万枝,暗红落纷纷,朱艳欲滴,霜色流丹。冬日若遇雪,白雪覆枝桠,冷月照残枫,寂寂待冬前。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层层叠叠的金色叶片盖过了偶有的几簇绿色,间或夹杂丝缕跃跃欲试的早来的红。
纪轻歌御剑带着月似忆一路上行,遥望一眼便见那陡峭的山崖垂直地耸立着,像是被一道天雷笔直地劈开,截然对立地分成两半。澜沧山直入云霄,山尖之上常年覆盖积雪,山尖之下却是红枫遍野。以一道雪线为分界,仿佛隔开了白霜冰封与红叶欲燃。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澜沧山上的枫叶。”纪轻歌热络地向月似忆介绍:“仙都与枫叶是颇有渊源的,家徽便是金隐枫花。”
“听说过。澜沧山在传说中听过,但毕竟寻常人是难得一睹的。”
纪轻歌带她绕过数道石门,最后一道门洞开在隐蔽的山湾处,与第一道超脱凡尘并雕刻着仙都字样的金碧门楼很不相同。这道平淡无奇的拱形石门状若随意堆砌,杂乱的砖石横七竖八地互相攀岩,在本该藏敛的地方剑走偏锋地凸起,在本该突出的地方又默不作声的收敛。
如此,竟也能称之为一道门。
纪轻歌抬手捏了个仙诀,拉着月似忆进入这扇怪门。
“除了方才路上看到的那些,这山上有一片枫叶林是常年红透的。谁都解释不清是怎么回事,久而久之,便流传是上古神女相思离别,眼中泣血,染红了枫叶。”纪轻歌引着她朝前走去:“等有空了,我带你去看看那片枫林。讷,这里呢,就是仙都的驻地——天心处,我们吃住修行都是在这儿。”
月似忆环顾四周,这是如此超然脱俗的居处,远处屋顶的飞檐连成一片,像一排展翅欲飞的鹤鸟,向着无尽的蓝天伸延。只粗略一眼,便知道天心处的规模决不小,隐隐传来瀑布飞流直下的痛快水声,藏匿在草木葱郁的山巅之间。
“谢谢你带我过来。”月似忆看着纪轻歌说道。
“突然这么客气做什么。走,你先到我的房间洗个澡,梳洗一番,等你收拾停当了,我们去见师叔。”
纪轻歌给她准备了沐浴的热水,月似忆换下身上这件满是血污的衣裳,整个人没入温热的水中。待她泡好澡,纪轻歌已经不见踪影,洁净的新衣摆在梳妆台上,那衣服的袖口处用丝线勾出金隐枫花的纹路。纪轻歌不知从哪里为她找来了面纱,摸上去很舒服的纱质,上面还刺绣着一朵小小的枫花,一并妥帖地放在衣服旁。
月似忆心头一暖,她换好衣服,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下,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却觉得有些陌生。
那道疤,好深。
结痂之后伤痕成了紫红色,蜿蜒在她细嫩的脸上。
她的手指在那道疤上划过,叹息从喉间溢出来。于是戴好面纱,那双眼尾微扬的眼睛敛起情绪,恢复成无波无澜的模样。
不多时,纪轻歌推门进来,欢快道:“师叔回来啦,他叫你去见他。”
月似忆站起身点点头,随着纪轻歌走出门去。
没来由的,她心里闪过一丝忐忑,便拖着纪轻歌的袖子,顿住脚步:“他……”
纪轻歌挽过她的手,叮嘱道:“你别紧张,他是这世上最温和不过的人了,他说他会在石桥那里。”
纪轻歌指着不远处那道青石板桥,桥下的溪水淙淙流淌,回旋在低矮的桥身,腾起雪白的水花,河岸连绵的垂柳遮住了石桥的另一端。
一只明黄色的雀鸟展翅掠过水面,飞过月似忆眼前,停驻在纪轻歌的肩膀上。
月似忆便看见纪轻歌那双明澈的眼睛忽地暗下来,低垂的眼尾藏起一闪而过的愁绪,她短促地笑了一下,急着说道:“我……我有点事,要先走一步了。你去那桥上吧,师叔应该就在对岸,别担心。”
话音一落,纪轻歌利落地朝山上奔去,那只雀鸟从她肩头飞起来,引路一样伴在她周围。
月似忆抬头望去,已是黄昏时分,夕阳西下,乱山明灭。薄雾一样的暮色流泻而下,将粼粼波光镀上纯粹的金色。
过桥的时候像是踩着影子的余温,眼见着日光淡去,影子渐薄。走过半途,天空飘下小雨,细密的雨丝落在青石板桥上,脚下的青苔愈发湿滑,月似忆稍稍恍神,便脚步打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小心。”
这声音透着冷意,像在涧底冻结的深泉,经久不化。紧接着,一把竹纸伞举过月似忆的头顶,替她挡住纷飞的雨丝。
随着视线上移,她眼里逐渐出现一个完整的身影。
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落日在他眼中变成一个下沉的光点,他的目光扫过她脸庞,而后注视着她。
那眼里仿佛含嘲带讽,又好像空无一物。
这样骄恣的神情出现在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反而显得正气不足、桀骜有余。
他嘴上说着叫她小心,见她跌倒,却连手都不愿伸一下。
“不站起来吗?等我扶你?”那人淡淡开口。
月似忆闻言从地上起身,道一声:“不用了,谢谢。”
细密的雨点打在竹纸伞上,淅淅沥沥的声响环绕在她的耳畔。那双撑伞的手,骨节分明、指端修长,随着她起身而缓缓上移。
“我是玉流风,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月似忆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句:“什么?”
玉流风轻笑,重复说:“我要收你为徒,你愿意吗?”
月似忆暗想:这就是纪轻歌所说的师叔?未免太过年轻,看上去竟和纪轻歌年岁相仿。
他看着她平静的眼里出现了明显的困惑,他为拨动了眼前人的情绪而尝到不正经的趣味。
“我可以再想想吗?”月似忆问道。
“你可以想。”他很体贴地答她,很快,话锋一转,有些恶劣地说:“但我只等到太阳下山。”
月似忆难为情地与他对视一眼,心想:这个人,看似温和,却又好像处处透出……
想起纪轻歌对玉流风的评价,“这世上最温和不过的人”,她又琢磨着是否是自己多虑了。
玉流风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而那些细密的雨像敲击的鼓点,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地催她做出回答。
她正犹疑着,玉流风轻咳两声,让本就尴尬的沉默更凸显了几分。
她便急忙沉下一口气,说道:“师父,我叫月似忆。”
“月、似、忆。”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
“月亮的月,似乎的似,回忆的忆。”她说。
玉流风撑着伞叫她走在身侧,她的视线无处安放,只得落在那只撑伞的手上。他把伞举高些,袖子便顺着手腕往下滑,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烧痕。那是很新鲜的伤口,甚至血迹的颜色犹能透出来。
月似忆倒吸一口凉气。
玉流风开口道:“昨晚山下有一座府邸着火了,我倒是很不凑巧地从旁经过。”
“那座府邸,可有伤亡吗?”昨夜种种涌入脑海,月似忆的心骤然收紧,在她胸腔里缩成一团。
“有啊。不过,除了一个瘸子,其他人都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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