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许晚晴已经站在练功房里。镜墙映出她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青色。昨晚林陌的咳嗽声和压抑的啜泣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把杆,开始热身。肌肉记忆比意识更可靠,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到毫米。这是她过去十五年生活的全部——控制,精确,完美。
"Arabesque再高一点。"陈墨的声音突然在空旷的练功房里响起。许晚晴差点失去平衡,连忙扶住把杆。
陈墨走近,黑色练功服包裹着他依旧挺拔的身材。五十岁的年纪,却保持着二十岁的严苛标准。"你最近心不在焉。"这不是疑问句。
许晚晴调整呼吸,重新摆好姿势。"我会注意的,总监。"
陈墨绕着她走了一圈,鹰隼般的目光不放过任何细节。"下周的《天鹅湖》彩排,你演白天鹅。白薇演黑天鹅。"
许晚晴的手指紧紧扣住把杆。白薇比她小三岁,技术无可挑剔,是团里公认的明日之星。"我以为两个角色都是我的。"
"本来是的。"陈墨停下脚步,"直到你开始缺席排练,跑去和那些街头艺人混在一起。"
许晚晴感到一阵热血涌上脸颊。"那也是一种艺术形式。"
"那不是芭蕾。"陈墨的声音像刀一样锋利,"你母亲和我花了二十年培养你,不是为了看你在肮脏的地下室里扭动身体。"
许晚晴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想起林陌跳舞时的样子——那种全然的投入与自由,仿佛灵魂通过每个毛孔向外迸发。
"今天加练三小时。"陈墨转身离开,"记住你的身份,许晚晴。"
练功房再次归于寂静。许晚晴看着镜中的自己——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完美贴身的练功服,像一尊精致的瓷器。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扯下发圈,让黑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陌的信息:「找到个超棒的地方,废弃教堂,今晚七点?附带一个跳舞的兔子表情。」
许晚晴回复:「好。」然后删掉了对话记录。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机械地重复着各种组合,身体在移动,思绪却飘向远方。林陌昨晚的眼泪,洗手池里的血丝,还有那个轻如鸿毛的吻。她触碰自己的嘴唇,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温度。
午休时间,许晚晴避开同事,独自躲在更衣室角落。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的来电。她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许久,最终按下了静音。
下午的排练更加严苛。白薇站在她旁边,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刻意的完美,眼神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许晚晴知道,全团都在等着看她跌落神坛的样子。
"许姐,"排练结束后,白薇递给她一瓶水,"听说你最近对现代舞很感兴趣?"
许晚晴接过水瓶,没有喝。"只是拓宽视野。"
"真勇敢。"白薇微笑,"我是不敢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冒险的。毕竟,我们这种出身普通的人,只有芭蕾这一条路。"
话中的刺扎得许晚晴生疼。白薇知道她的软肋——许家三代芭蕾名门的荣耀,母亲林雅茹"东方天鹅"的盛名,还有那些从她学会走路就开始的严格训练。
"谢谢关心。"许晚晴转身离开,背后传来白薇和同伴的轻笑。
走出剧院,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许晚晴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林陌发给她的地址。车窗外的城市景色飞速后退,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感——至少在那里,没人期待她成为"许家的骄傲"。
废弃教堂位于城郊,哥特式尖顶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许晚晴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彩色玻璃早已破碎,仅存的几片在夕阳下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林陌?"她的声音在穹顶下产生微弱的回声。
一阵钢琴声从侧厅传来,简单而忧伤的旋律。许晚晴循声而去,看到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前,林陌正用一根手指弹奏。她今天穿着oversize的白色衬衫和黑色紧身裤,赤着脚,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
"你会弹钢琴?"许晚晴走近。
林陌抬头,嘴角勾起一抹笑。"只会这一首。我姐姐教的。"她的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梦中的婚礼》,俗气吧?"
许晚晴在琴凳旁坐下。林陌身上有淡淡的药味,被柑橘香水勉强掩盖。"很美。"
"我姐姐说,每个女孩都应该会弹一首钢琴曲,"林陌的手指在琴键上徘徊,"这样即使一无所有,至少还能给自己一点浪漫。"
许晚晴想起自己家里那架昂贵的三角钢琴,母亲请来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教授教她,只为"培养艺术气质"。"你姐姐...?"
"死了。"林陌猛地合上琴盖,声音在空荡的教堂里格外刺耳,"肺癌。遗传真是个婊子,不是吗?"
许晚晴的呼吸停滞了一秒。洗手池里的血丝,药瓶,咳嗽...碎片突然拼合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林陌,你..."
"跳舞吧。"林陌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音箱,"今天我想尝试些不同的东西。"
音乐响起,是大提琴与电子乐的混合,低沉而富有张力。林陌开始移动,动作比以往更加缓慢,却充满力量。许晚晴看出来了,这是一支关于死亡的舞蹈——每一个伸展都像在挣脱无形的束缚,每一个旋转都像在与命运抗争。
当音乐达到**时,林陌突然跪倒在地,剧烈咳嗽起来。许晚晴冲过去扶住她,这次清楚地看到了她手心里的血迹。
"够了!"许晚晴声音颤抖,"你必须去医院。"
林陌挣脱她的手臂,用衬衫袖子擦掉嘴角的血迹。"没用的,晚期肺癌,已经扩散。"她说得如此平静,仿佛在讨论明天的天气,"医生说最多还有六个月。"
许晚晴感到一阵眩晕,教堂的彩色光影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为什么不早说?"
"说什么?'嘿,刚认识的朋友,我快死了'?"林陌苦笑,"况且,知道又有什么意义?怜悯的舞蹈?我不需要那个。"
许晚晴抓住林陌的手,发现它冰冷得吓人。"我们可以寻求最好的治疗..."
"省省吧,公主。"林陌抽回手,"我的保险连一次化疗都cover不了。而且..."她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柔和,"我不想把最后的时间浪费在医院里,插满管子,变成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透过破败的彩窗,在林陌脸上投下红色光斑,像一抹血迹。许晚晴突然意识到,她正在看着一个正在消逝的灵魂,而自己无能为力。
"那你想怎样?"她轻声问。
林陌微笑,这次是真心的。"跳舞。创作。爱。"她的目光直视许晚晴,"尽可能地活。"
许晚晴感到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想起自己按掉的母亲来电,陈墨失望的眼神,白薇胜利的微笑...所有这些突然变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教我那支舞。"她说。
林陌挑眉:"哪支?"
"你刚才跳的。关于...死亡的舞。"
林陌沉默了片刻,然后重新打开音箱。"跟着我。"
她们在废弃教堂里跳舞,直到夜幕完全降临。许晚晴第一次尝试用身体表达如此沉重的情感,起初笨拙,但在林陌的引导下逐渐找到感觉。这不是表演,而是交流,是两颗灵魂通过动作对话。
"你跳得...太美了。"休息时,林陌气喘吁吁地说,靠在斑驳的墙上。
许晚晴在她身边坐下,肩膀相贴。"比不上你。"
"不一样。"林陌摇头,"我是野路子,你是真正的艺术家。"她顿了顿,"你应该创作自己的作品,而不只是重复那些百年老套路。"
许晚晴想起自己抽屉里那本从未示人的编舞笔记。"没人会看一个芭蕾舞者的原创作品。"
"我会。"林陌转向她,黑暗中眼睛亮得惊人,"而且,谁知道呢?也许死亡是唯一能让人们认真看待艺术的捷径。"
这句玩笑话让许晚晴眼眶发热。她突然抓住林陌的肩膀:"别这样说。"
林陌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拥抱她。"抱歉。坏习惯。"
回城的公交车上,她们坐在最后一排,肩膀靠着肩膀。林陌似乎累了,头渐渐滑到许晚晴肩上。
"我有个想法,"她昏昏欲睡地说,"一支双人舞。芭蕾与街舞的对话。你和我。"
许晚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陈墨会气疯的。"
"管他呢。"林陌的声音越来越小,"人生苦短..."
她的呼吸变得平稳。许晚晴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在昏暗的车厢灯光下,林陌的脸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脆弱。许晚晴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心中涌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
手机再次震动。母亲:「明天家庭医生来给你做全面检查,最近脸色太差。下午两点,别迟到。」
许晚晴没有回复。她看着熟睡的林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清晨,许晚晴站在陈墨办公室门前,深吸一口气后敲门。
"进来。"
陈墨正在整理一堆演出资料,头也不抬。"如果是为昨晚缺席排练道歉,省省吧。"
"不是。"许晚晴关上门,"我想请两周假。"
陈墨终于抬起头,眉头紧锁。"理由?"
"个人原因。"
"不接受。"陈墨冷冷地说,"下周是《天鹅湖》彩排。"
许晚晴双手紧握成拳。"我十九岁加入舞团,六年没请过一天病假。我有这个权利。"
陈墨放下手中的文件,仔细打量她。"是那个街头舞者,对吗?"
许晚晴没有否认。
"你知道你母亲会怎么反应吗?"
"我不是来征求许可的,总监。"许晚晴听见自己的声音出奇地平静,"我是来通知您。"
陈墨的表情从惊讶转为愤怒,最后变成某种近似担忧的神色。"许晚晴,你在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
"或者,"许晚晴转身离开,"我在寻找它真正的意义。"
走出剧院,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许晚晴拨通林陌的电话:"两周时间。我们能完成那支舞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认真的?"
"从未如此认真过。"
林陌的呼吸声通过话筒传来,有些急促。"老地方见。一小时后。"
许晚晴回到公寓,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当她翻出那本编舞笔记时,手机再次响起。这次是医院的号码。
"是许晚晴女士吗?"一个陌生的女声,"关于您上周的体检报告,我们需要您尽快来医院复查。"
许晚晴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您的X光片显示肺部有异常阴影。可能是感染,但也需要排除其他可能性。"
电话那头的解释渐渐变成模糊的杂音。许晚晴想起林陌咳血的样子,想起她说"肺癌,遗传真是个婊子"。一阵冰冷的恐惧顺着脊背爬上来。
"我明天上午过来。"她挂断电话,盯着手中的编舞笔记。
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舞蹈不是完美的动作,而是真实的表达。——林雅茹」
那是母亲年轻时送给她的第一本笔记本,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许晚晴突然想起,在成为"东方天鹅"之前,母亲也曾是个叛逆的舞者,因改编传统芭蕾而备受争议。
她合上笔记本,连同几件换洗衣物一起塞进背包。医院的电话可以等,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林陌说的对——人生苦短,而舞蹈,真正的舞蹈,值得为之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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