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着工厂的铁皮屋顶，像一首即兴的打击乐。许晚晴站在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三天来，她们几乎住在了这个废弃工厂里，除了买食物和药品几乎不出门。
"看这个！"林陌的声音从厂房中央传来。
许晚晴转身，看见林陌正站在她们用粉笔画出的简易舞台上，手里拿着两个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旧红绸带。她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眼睛闪闪发亮，像是体内有一盏灯。
"从哪里找到的？"许晚晴走过去，接过其中一条。绸缎已经褪色，边缘有些磨损，但依然能看出曾经鲜艳的红色。
"后面仓库的箱子里。"林陌兴奋地挥舞着绸带，"正好可以用来做那段双人绸缎舞的替代品。"
许晚晴轻轻摩挲着绸带表面，粗糙的触感让她想起小时候第一次摸到芭蕾舞鞋的缎带。"我们得先清洗一下。"
"不，就这样用。"林陌固执地说，"它们有自己的历史，你看不出来吗？"她将绸带举到阳光下，灰尘在周围飞舞，"这条可能属于某个杂技演员，那条也许曾经装饰过婚礼。现在它们要成为我们的舞蹈一部分。"
许晚晴看着林陌闪闪发光的眼睛，不再坚持。这就是林陌的魅力——她能看见事物背后的故事，即使是垃圾堆里的旧绸带。
音乐响起，是她们精心剪辑的混合曲目——古典钢琴与电子乐交织，中间穿插着城市的环境音和她们自己的呼吸声。林陌开始舞动，红绸带在她手中像有了生命，时而如火焰升腾，时而如血液流淌。
许晚晴加入她，芭蕾训练的精确性让她的绸带轨迹更加清晰可辨。两条红绸在空中交织又分开，如同两个灵魂的对话。没有排练，没有计划，但她们的动作却奇妙地和谐，仿佛心有灵犀。
当音乐达到**时，林陌突然将绸带缠绕在许晚晴手腕上，轻轻一拉，两人几乎鼻尖相贴。许晚晴能闻到她呼吸里的药味，看到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就是这样，"林陌低声说，气息拂过许晚晴的嘴唇，"束缚与自由，记得吗？"
许晚晴点头，心跳加速。她轻轻挣脱绸带，转而用它环绕林陌的腰，将她拉得更近。她们的身体几乎贴在一起，呼吸交融。
雨声渐大，盖过了音乐的后半部分。林陌突然咳嗽起来，不得不停下。许晚晴扶她坐到角落的旧沙发上——他们前几天从仓库里拖出来的"战利品"。
"水。"林陌指着背包，声音嘶哑。
许晚晴翻出保温杯，里面的热水已经不太热了。林陌喝了一口，做了个鬼脸。"像老头子的洗澡水。"
"抱歉，我该带个更好的保温杯。"许晚晴帮她擦去额头的冷汗。林陌的体温又升高了，尽管她坚持说自己没事。
"嘿，"林陌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很好，真的。"
许晚晴想反驳，但林陌的眼神让她沉默。那里面有某种她不忍心打破的坚持。"至少休息一会儿，"她妥协道，"我们可以讨论一下音乐剪辑。"
林陌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许晚晴拿出笔记本电脑，调出音乐编辑软件。过去几天，她们已经将二十多段音乐剪辑在一起，创造出一个独特的音景——古典与现代，秩序与混乱，就像她们的舞蹈。
"这里，"林陌闭着眼指出，"需要更多的呼吸声。真实的，不是合成的。"
许晚晴加入一段她们昨天录制的呼吸音频——林陌的喘息，许晚晴的平稳呼吸，交织在一起。"这样？"
林陌微笑，没有睁眼。"完美。"
雨继续下着，敲打屋顶的声音变成了一种白噪音。许晚晴悄悄观察林陌的侧脸——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鼻梁的线条像一幅精致的素描，嘴唇因为发烧而略显干燥。她想起那天晚上在屋顶上的吻，那种近乎绝望的亲密。
"你在看我。"林陌突然说，依然闭着眼睛。
许晚晴耳根发热。"没有。"
"骗子。"林陌睁开眼，嘴角挂着狡黠的笑，"艺术家总是观察美的事物。"
这句话让许晚晴心跳漏了一拍。"那你一定经常照镜子。"
林陌大笑，随即又咳嗽起来。"哇，许晚晴，没想到你还会说甜言蜜语。"
许晚晴帮她拍背，手指能感觉到她脊椎的轮廓。太瘦了，瘦得让人心疼。"只对你。"她轻声说，不确定林陌是否听见了。
下午，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照射进来，工厂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金属气味。林陌的烧退了，她们继续排练。这次尝试的是舞蹈的结尾部分——两人背对背站立，然后缓慢转身，手指相触又分开，象征着相遇与离别。
"再来一次，"林陌不满意地说，"转身的时候再慢一点，像在抵抗什么。"
许晚晴点头。音乐重新开始，她们背对背站立，呼吸同步。当转身的瞬间到来时，许晚晴刻意放慢了动作，仿佛穿过某种无形的阻力。她的指尖终于碰到林陌的，那一瞬间，她感到一阵电流般的震颤。
"就是这样！"林陌兴奋地说，"你感觉到了吗？那种张力！"
许晚晴点头，喉咙发紧。她确实感觉到了，不只是舞蹈的张力，还有那种无法言说的情感，像一团火在她胸腔燃烧。
傍晚，她们决定冒险去附近的夜市买晚餐。林陌戴上许晚晴的棒球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怎么样，像不像在逃犯？"
许晚晴帮她整理帽檐。"像电影明星微服私访。"
夜市人声鼎沸，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林陌突然活了过来，拉着许晚晴从一个摊位跑到另一个，买了烤串、臭豆腐和两杯珍珠奶茶。
"你确定能吃这些？"许晚晴担忧地问，想起医生嘱咐的清淡饮食。
"活着不是为了吃医院伙食。"林陌咬了一大口臭豆腐，满足地眯起眼，"尝尝，超好吃。"
许晚晴小心地咬了一口，辛辣的味道立刻充满口腔。确实好吃，比她想象中好多了。林陌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得意地笑了。
"看吧，芭蕾公主，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乐趣。"
他们坐在夜市角落的小凳子上，肩膀挨着肩膀，看着人群来来往往。一个街头艺人在不远处拉二胡，凄美的旋律飘荡在夜空中。
"我小时候，"林陌突然说，"经常在这样的夜市里跳舞。人们会扔硬币给我和姐姐。"
许晚晴想象着那个画面——小小的林陌，在人群中旋转，眼睛亮得像星星。"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
"从记得事情开始。"林陌喝了一口奶茶，"姐姐说，我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跳舞。那时候爸爸还没开始酗酒，妈妈也没那么...消失。"
许晚晴轻轻握住她的手。"我四岁开始学芭蕾。母亲说我的第一个plié就比别的孩子标准。"
"典型的虎妈。"林陌做了个鬼脸。
"是啊。"许晚晴苦笑，"不过她曾经也是个了不起的舞者。直到膝盖受伤结束了她的职业生涯。"
林陌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所以她把自己未完成的梦想都压在你身上了。"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许晚晴心中某个锁着的盒子。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的压抑感从何而来——那不仅是严格训练的痛苦，更是承载另一个人梦想的重量。
"我想是的。"她轻声承认，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清晰地表达出来。
林陌的手指轻轻缠上她的。"我们比想象中更相似，不是吗？都在用舞蹈填补别人留下的空洞。"
夜市灯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许晚晴突然很想吻林陌，就在这里，在人群中间，不顾一切地吻她。但她只是捏了捏林陌的手指，将这个冲动压下去。
回工厂的路上，林陌的脚步渐渐慢下来。许晚晴注意到她呼吸变得急促，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们休息一下。"她拉着林陌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
林陌摇头，但身体背叛了她，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弯下腰。许晚晴扶住她，感到一阵熟悉的恐惧。
"没事，"林陌喘息着说，"只是走得太快了。"
许晚晴从包里拿出药瓶，倒出一粒止痛药。"吃了它。"
这次林陌没有反对。药效发挥后，她的呼吸平稳了些，但脸色依然苍白如纸。许晚晴拦了辆出租车，直接回公寓。
热水澡似乎让林陌好受了些。她穿着许晚晴的睡衣坐在床边，湿发披在肩上，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脆弱。许晚晴跪在她面前，帮她擦干头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晚晴，"林陌突然说，"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支舞是我们唯一一起完成的作品，你会后悔认识我吗？"
许晚晴的手停在半空，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不会，"她坚定地说，"永远不会。"
林陌微笑，眼中闪烁着某种释然。"那就够了。"
夜深时，许晚晴被林陌的呻吟惊醒。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勾勒出林陌蜷缩的身影。她正在忍受一阵剧痛，牙齿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叫出声。
"药..."她艰难地说。
许晚晴跳起来，翻找止痛药，但药瓶已经空了。"我出去买！"
"不...半夜...危险..."林陌抓住她的手腕，"冰箱里...有冰袋..."
许晚晴飞奔到厨房，找到冰袋，用毛巾包好。回到卧室时，林陌已经缩成一团，像受伤的小动物。许晚晴轻轻将冰袋敷在她疼痛的部位——最近扩散的癌细胞让她的肝脏区域经常剧痛。
"呼吸，"许晚晴指导她，就像林陌教她跳舞时那样，"跟着我，吸气...呼气..."
慢慢地，疼痛似乎减轻了些。林陌虚弱地靠在许晚晴怀里，全身被冷汗湿透。"抱歉..."她低声说。
"别道歉。"许晚晴紧紧抱住她，"永远不要为这个道歉。"
林陌在她怀中渐渐放松，呼吸变得平稳。许晚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心中充满一种近乎绝望的柔情。在这一刻，她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减轻林陌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
月光移到了床头柜上，照亮了那个药瓶。空荡荡的，就像许晚晴此刻的无力感。她想起医生说的话，想起林陌日益频繁的疼痛发作，想起时间像沙漏一样无情流逝。
林陌在她怀里动了动，半梦半醒间抓住她的衣角。"别走..."
许晚晴亲吻她的额头。"我哪儿也不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来时，林陌的疼痛终于完全消退。她睡得很沉，眉头舒展开来，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许晚晴轻轻起身，尽量不惊动她，走到阳台上打电话。
"我需要更强的止痛药。"她低声对电话那头的医生说。
"许小姐，我必须再次建议林陌小姐住院治疗。"医生的声音充满疲惫，"家庭护理已经无法控制她的症状了。"
许晚晴看着屋内熟睡的林陌，胸口发紧。"我知道...但她不想..."
"至少让我开一些吗啡贴片。"医生妥协道，"今天下午可以送到。"
挂断电话，许晚晴深吸一口气。晨风带着城市苏醒的气息——汽车鸣笛，远处工地施工的声音，还有不知哪里飘来的早餐香味。平凡的一天开始了，但对她和林陌来说，每一天都是借来的礼物。
她回到卧室，发现林陌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翻看她昨晚匆忙丢在一边的笔记本。
"偷看别人日记是不道德的。"许晚晴试图轻松地说。
林陌抬头，眼中带着许晚晴从未见过的柔软。"这些画...太美了。"
那是许晚晴从未示人的素描本——舞者的速写，服装设计，舞台构思。多年来她偷偷记录这些灵感，却从未有勇气将它们变成现实。
"只是些涂鸦。"许晚晴坐在床边，想要拿回本子。
林陌却不肯放手。"不，这是真正的艺术。"她指着一幅双人舞的草图，"看这个构图，这种动态感...你是个天才，晚晴。"
许晚晴耳根发热。在舞团，她习惯了被称赞技术完美，但从没人称她为"天才"。"只是业余爱好。"
"应该让全世界看到。"林陌坚定地说，"等我们的舞跳完，你要继续创作，答应我？"
许晚晴想说不，想说自己没有那个勇气，但在林陌炽热的目光下，她发现自己点了点头。"好。"
林陌笑了，像阳光穿透乌云。"现在，我饿了。早餐想吃煎蛋和培根。"
"医生说你该吃清淡的。"
"医生又没快死掉。"林陌满不在乎地说，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抱歉，糟糕的玩笑。"
许晚晴强迫自己微笑，尽管心里像被撕裂一般。"双面煎蛋，脆培根，还有烤面包。我十分钟搞定。"
厨房里，许晚晴机械地准备着早餐，思绪却飘向远方。林陌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等我们的舞跳完"。仿佛那是一个终点，之后的世界将不再有林陌的存在。
平底锅上的煎蛋发出滋滋声，像某种无声的抗议。许晚晴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早晨的抗生素，赶紧吞下药片。医生警告过她，肺炎如果复发可能会造成永久性损伤。但在林陌的病情面前，自己的健康问题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早餐后，林陌的精神出奇地好。她打开音响，放起一首轻快的流行歌，拉着许晚晴在客厅里即兴跳舞。没有编排，没有规则，只是单纯的快乐。许晚晴惊讶于自己能够如此放松，像普通人一样享受舞蹈，而不追求每个动作的完美。
"看，"林陌在她耳边说，"这不难，对吧？"
许晚晴突然意识到，这是林陌给她的另一件礼物——纯粹的、无目的的快乐。她将林陌拉近，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随着音乐轻轻摇摆。
"我们下午回工厂吗？"许晚晴问，鼻子埋在林陌的发间，呼吸着她身上药香与柑橘洗发水混合的气息。
"嗯，我想完成中间那段双人互动。"林陌靠在她肩上，"然后...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林陌神秘地笑了。"等完成舞蹈再说。"
中午，许晚晴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走到阳台才接听，预想着又是一场争吵。
"晚晴，"母亲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我们需要谈谈。"
许晚晴握紧手机。"如果是关于林陌—"
"不，是关于你的检查报告。"母亲停顿了一下，"医生发现你的肺部有纤维化迹象。这很严重，晚晴。"
纤维化。这个词像冰块滑进许晚晴的胃里。对舞者来说，这几乎是死刑缓期执行——肺部逐渐失去弹性，呼吸能力下降，最终可能连日常活动都困难。
"有多严重？"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
"早期，但不可逆转。"母亲的声音罕见地颤抖，"医生说如果及时治疗，可以延缓进展。但你必须立刻停止所有剧烈活动。"
许晚晴看向屋内，林陌正在沙发上翻看舞蹈杂志，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像一幅印象派画作。"我需要两周时间，妈妈。就两周。"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为了那个女孩？"
"为了我自己。"许晚晴从未如此确定过，"我需要完成这件事。"
又是一阵沉默。"两周，"母亲最终说，"然后你必须回来接受治疗。我会安排好一切。"
挂断电话，许晚晴站在阳台上深呼吸，测试自己的肺活量。确实，她能感觉到那种细微的限制，像是有人轻轻按压着她的胸腔。不算严重，但确实存在。
"一切还好吗？"林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许晚晴转身，微笑。"嗯，只是我妈的日常关心。"
林陌敏锐地看着她，但没多问。"准备好回工厂了吗？我们的舞在等着呢。"
工厂里，阳光透过破败的屋顶照射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许晚晴和林陌开始排练中间那段情感最激烈的部分——两个灵魂从冲突到和解的过程。
林陌的动作比昨天更加流畅，仿佛早上的活力延续了下来。许晚晴跟着她的节奏，两人在光与影中穿梭，时而分离，时而交汇。当音乐达到**时，按照编排，林陌应该做一个高难度的腾跃，然后落入许晚晴的怀抱。
"你确定要做这个？"许晚晴担忧地问，"我们可以改—"
"不，我要做。"林陌固执地说，"就这一次。"
音乐响起，林陌开始助跑。许晚晴屏住呼吸，看着她高高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林陌伸展的身体，飞扬的发丝，脸上纯粹的快乐。然后她落入许晚晴准备好的臂弯，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完美！"林陌气喘吁吁地说，眼睛亮得惊人，"我们成功了！"
许晚晴紧紧抱住她，突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在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怀抱着整个世界——一个即将消逝的世界。
"嘿，"林陌轻轻擦去她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别这样。今天是好日子，我感觉很棒。"
许晚晴点头，强迫自己微笑。"是最好的日子。"
她们继续排练，直到夕阳西下，工厂里充满金色的光芒。林陌的体力渐渐不支，但眼中的光芒丝毫未减。许晚晴知道，这是艺术的力量——暂时超越□□的限制，让灵魂自由翱翔。
回程的路上，林陌靠在许晚晴肩上，疲惫但满足。"你知道吗，"她轻声说，"今天是我这半年来最快乐的一天。"
许晚晴搂紧她，没有说话。有些情感太过庞大，语言只会让它们变得渺小。出租车穿过城市灯火，载着两个疲惫但幸福的灵魂，向着那个暂时被称为"家"的小公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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