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曙没有听思最后的话，去参加05和06的项目研究。
洛神充能的这七天，周曙就在研究所里到处晃荡，或许是因为01离开了这里，那些被01影响的记忆逐渐回来了。
周曙因此有了更深层次的猜测，关于研究所，关于“他”和01的具体关系，关于希灵文明的执政官。
就像思的证明，数据库中有人不止一次掩盖01的数据，思猜测是其他居高位者，而周曙知道，那个人其实是希灵文明的执政官。
“01，执政官其实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在乎你呢。”
周曙闲来无事就翻洛神的数据库，在那里，周曙得知了执政官曾经七度进入研究所，而后又悄悄离去。
但关于两人更多的数据，周曙无法查看，因为洛神那里有一把锁，密钥很复杂，洛神主动解释：【密钥是意识体精神共鸣，需要特定记忆和情绪才能触发。】
——对执政官过去一无所知的周曙：“……”
周曙已经确定，这个幻境绝非诡异生物构建，它的存在逻辑和物理规则都和外面的世界一模一样，它更像是一个失落的文明的墓地。
——墓地的所有人早已死去，留下的只剩幻影，而周曙只是短暂地参与了他们的过去。
“研究所里的时间，和外界时间的流逝比例是多少？”周曙问洛神。
【1:100。】洛神答复。
周曙有些头疼，他很担心01会再度返回研究所：“那进入研究所的条件是什么？”
【一个通过七重矩阵检验的，崇高的灵魂，或者，由执政官大人直接授权。】
洛神给出答案，在周曙的示意下，还解释：【只有通过了底层逻辑判定，对希灵文明怀有毫无保留的奉献精神的希灵人，才能进入这个研究所。】
【牺牲是牺牲者的通行证，崇高是崇高者的墓志铭。】【注1】
周曙想起曾经露米的话，一个人要死三次：“所以，所有自愿进入研究所的人，都是已经死亡了？”
洛神的答复依旧冰冷，不含任何情绪：【是的。】
“包括我？”
【包括您。】雪发雪眸的虚拟人抬眸，毫无感情的一双眼和周曙对视，像是隔着空旷虚无的宇宙。
周曙透过那双眼眸，看见了一个男子的虚影，他坐在希灵文明最高的王座上，却没有抬首望天上的星河，而是几乎要俯身到人民痛苦的泥泞中。
“既然决定创建研究所，那用什么，才能彻底隔绝诡异污染研究所呢？”下面是群臣济济，许多人抬头期盼地望着他。
那些人表情严肃，各个身居高位，放在外界是无数政策的推行者，护佑一方的高官。
而在这里，他们将无数年与诡异抗争的失败和痛苦藏在心底，只有在面对那个像玄岩一样坚毅的执政官时，才会罕见地露出一丝迷茫和脆弱。
被无数双眼睛盯住的男子也沉默下去。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才开口：
“用死亡。”
“牺牲是牺牲者的通行证，崇高是崇高者的墓志铭。”
隔着漫长的时间和岁月，周曙和那双眼睛对视。
一个幽深似死海深层，一个轻灵如云上清风。
周曙不再询问洛神，他被这样的文明震慑了。
第六日时，研究所的负责人找过周曙一次，主要是闲聊，没具体的中心。
但周曙知道，这个负责人喜欢把最重要的话放到最后。
果然，到了交谈结束的时候，负责人唇角带笑，而后给周曙敬了一杯茶：“您要走了吗？”
周曙愣了一下，而后莞尔：“是的，明天就走。”
周曙喝了那被茶，而后才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负责人摇了摇头，不答，只是盯着小桌上茶壶的水雾袅袅，表情追忆：“我还是不说了，你大概率会生气的，从我几百年前认识你，你就是这样的人。”
“我这么小气？”周曙反而气笑了，“能告诉我你进入研究所之前的名字么？你知道的，我的记忆被封存了。”
以负责人的话来看，希灵文明的执政官应该和负责人认识，也许还是好几百年的朋友。
“我懂的，心盲计划嘛，”负责人却依旧没有回答周曙的问题，“不过忘了也好，毕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见您了。”
周曙不解，研究员时常有死亡风险，可负责人在的办公室是一定程度上的绝对安全。
“您连这个都忘了啊，进入研究所前我就已经死了，死于战乱，而意识体也是有时间寿命的，我已经活的太久……太久了，希望洛神已经安排好了我的下一任。”
周曙看着这个陌生的人，很显然，他不会有执政官的任何记忆。
“干杯。”周曙举起茶杯，与负责人轻轻一碰。
周曙离开时，负责人依旧坐在原地，没有送别，只是朝他微微颔首：
“希望您能接近真理，大人。”
周曙顺着熟悉的道路，在研究所内慢慢地走。
这么多次循环，他已经将研究所的地形摸的一清二楚，但现在，他的心脏很空旷，像是缺了什么东西。
希灵文明如此繁荣，尚且毁于诡异，人类文明何德何能，能存活下去呢？
周曙想起前世，人类与诡异的第一次正式接触就全面溃败，无数文明星球瞬间沦陷，整片星域内死亡率高达恐怖的75%。
那是几百亿个血淋淋的名字。
在那一战中，周曙失去了三位至交好友，失去了无数同学，也失去了他最敬重的师父。
“师父……还有不到七年时间了，我该怎么办？”
哪怕度过了那次灾厄，周曙无数次午夜梦回，还是会被噩梦惊醒。
“查询剩余充能时间。”平复了心情后，周曙着眼于现在。
【充能剩余时间，01:15:36。】
最后的一个小时，周曙选择坐在那个咖啡馆里。
哪怕时间接近午夜十二点，研究所内依旧灯火通明，每个人都在忙碌。
周曙点了一杯冰美式，没有加糖，而是小口小口啜饮着。
他从洛神的资料库中，找到了希灵文明的星系坐标，日后等他有实力了，或许可以来文明废墟挖掘一些有用的东西。
虽然通过星系团间的相对距离，他计算得出希灵文明估计是一个已经毁灭了几十亿年的文明，废墟内可能空无一物。
“请问这里有人坐吗？”对面有人落座，礼貌询问周曙。
周曙摇头。
窸窸窣窣的声音后，那人落座，和周曙拼桌，还点了两杯热牛奶。
热牛奶很快被服务机器人端上来，正当周曙继续小口小口喝自己的咖啡时，杯口却被人按住了。
周曙诧异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温和的深棕色眼眸。
——是一张不认识的脸。
“太晚喝苦咖啡，对胃不好。”黑发棕眸的青年轻轻道，而后以一种不容置喙的态度，硬生生取走周曙手里的咖啡。
周曙很想问，你谁？
但青年只是静静看着周曙，那目光清浅又深远，一个眼神中似乎蕴含着从生到死的故事。
“你是……”周曙最终问出了口。
而就在那一瞬间，青年拉住了周曙的手，泪流满面。
身侧时间突兀停止！
研究员手中的试剂停滞在由蓝变红的一瞬间，智脑上的波形图凝固，挣扎痛苦的实验体张开口，嗓子里的声音消弭——
眼前青年眼眶中的眼泪落到桌子上，砸出“啪嗒”轻响。
“滴——滴——”
在诡异的空间静谧中，唯有时钟摇摆的滴滴声，和青年无法抑制自己的哭声。
“发生了什么？洛神？”周曙惊讶地起身，他想离开座位，却发现身侧一切事物瞬间分解开来，变成无数小分子，再消弭于无物。
他差点坠入空无的深渊，但桌子对面的青年及时拉住了周曙的手。
【充能剩余时间，00:14:36。】洛神不再解答周曙的疑惑，时间流逝的嘀嗒声再度响起。
很快，周曙看见了一个无声的默片，研究所里的一切都在崩塌，再分解，像是一键被拖到电脑回收站的文件。
唯有身侧一米范围，这张原木桌子和两张椅子，还没有分解。
“你是……01？”周曙任由那双手拉住自己，青年哭到甚至无法抬起头来。
“发生了什么？”周曙轻声问，嗓音很温柔。
研究所里七日，在外界是七百天。
周曙在问，外面七百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哪怕现在青年告诉周曙，希灵文明彻底毁灭了，周曙也不会惊讶。
青年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却依旧拉着周曙的手，不愿意松开。
“哥哥……我找不到你了……”
“可是我就在这里。”周曙轻声道，而后瞄了一眼那个计时器，有点心虚。
“哥哥，在牺牲了几百位意识体后，影的计划最后成功了，给希灵文明多续了三百年的寿命，但最后，文明安全的巢还是被诡异找到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周曙心中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他惊讶开口：“原来如此……我早已死去，这一切，都是你的幻觉吗？”
“哥哥，这当然不只是一个幻觉啊，这是重复以前发生过的事情，这段记忆是我吸收虚妄后的副作用，不过，我快要好了。”
周曙皱眉起身，在时间暂停的领域中，青年黑色的发逐渐拉长，变白，那双棕色的眼睛也再度变回冰蓝色。
【充能剩余时间，00:12:36。】
青年不再流泪，而是含着泪水，朝周曙微笑：
“那已经是几百年之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保育院一个婴孩，诡异毁灭了福利机构，我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直到某一天，哥哥像天神一样，来到了我的身边。”
“那可是希灵文明至高无上的执政官大人，执政官把我抱在怀里，亲口说我很有潜力，如果他死去，我将是他的下一个继承者。”
青年看着周曙，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满是追忆，“可我一直都不相信，哥哥那么聪明，那么完美，怎么会死呢？”
“所以幼年的我跟在哥哥身边，每天只是嬉戏打闹，连哥哥布置的政务题目和功课，都常常只是敷衍。”
“而主城区没有被诡异彻底入侵，哥哥身边又过于安全，我只是从网络上看见的那些怪物，于是过于天真地以为，诡异就只是一场病毒、一些怪物罢了，有哥哥在，邪恶的怪物们总会被消灭的。”
“但你后来，也成了被诡异污染的一员。”周曙开口道。
【充能剩余时间，00:09:49。】
青年看着周曙，眼中滑过一丝痛苦：
“是啊，那时，某一天我溜出宫殿玩，刚好遇到一个没被收容的诡异，我被彻底污染了，被救回来后，我每天都痛得睡不着觉，我几乎以为我要死在医院里。”
“那个时候正好是第二次大接触，哥哥太忙了，忙得像是把我忘了，最后，我被哥哥亲手送进了这个研究所，我被抹去了一切身份，我不再是希灵文明执政官的继承人，我甚至连公民身份都不是，我只是一个用作实验的物体，可以随时死掉的实验耗材，我被彻底抛弃了。”
“污染磨灭了我的心智，让我的思维和记忆全都混乱，我记不得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只记得我很痛苦，我无时无刻不在痛苦，我好想死，却死不掉，我每天都在被迫吸收各种诡异能力，当时的我在想，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这个世界要这样对我。”
【充能剩余时间，00:06:54。】
“我没有彻底抛弃你，我偷偷进入研究所八次，每次都来看过你。”周曙上前一步，轻轻抱住青年。
“是啊，哥哥看过我的，最后一次，哥哥还把我推出了研究所，完全不像是一个理智的执政官，而离开研究所，又经历了许多事情后，我才知道，哥哥早就死于诡异，也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惜当时的我知道了哥哥的死讯，我太痛苦了，我以为哥哥的意识体还会在那个研究所等我，于是我拼命地答题，想通过洛神的校验，但我答了整整一千次，我还是失败了。”
“当时的我对希灵文明满心怨恨，恨不得能亲手毁掉这个虚伪的文明，自然无法通过洛神的检验，”
青年又变回了当初那个实验体的模样，瘦瘦小小的一只，缩在周曙怀里，浑身颤抖。
“那你怎么进来的研究所？”周曙抚摸着青年的头发，安抚他的情绪。
进出研究所的条件极端苛刻，除了自愿牺牲的研究员，就只剩下执政官。
【充能剩余时间，00:03:31。】
“当然是靠投机取巧啊，哥哥，有一种诡异叫做虚妄，可以扭曲人的意志。我吞噬了虚妄，给自己打下了三个灵魂烙印，其中之一是，我将用我的余生去守护希灵文明，直到我的死亡。然后，我终于通过了洛神的考验。”
“曾经的我想毁掉这个卑劣的文明，以我的痛苦将它拖入地狱，但现在，为了见到您，我愿意拯救它。”
青年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抬起，啜着晶莹剔透的泪，深深凝望着周曙：
“而这正是哥哥的目的所在，我最终……还是在您的计划下，接替了执政官这个位置，不论是否心甘情愿，是否怀揣奉献。”
“因为虚妄的副作用，我有时会分不清现实和虚拟，但这次能见到哥哥，我感觉很值得。”
青年静静地靠在周曙身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周曙，仿佛要凝望他到天荒地老。
周曙用自己的衣袖，擦掉01脸上的泪水：
“但是这很危险，你不该沉湎于过去的记忆，沉湎于虚幻之中。”
“01，你该向前看啊。”
这句话下，周曙发现面前的桌子椅子，连带自己的身影都开始晃荡，像水中倒影一样，缓缓变淡变白。
“我知道。”青年环抱住周曙，在他起身站立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形突兀变得高大挺拔，仿佛一瞬间在他身上流走过几百年的时光。
青年甚至比周曙还要高几分，但他眼里满是红血丝，脸色疲惫，而后他面对周曙缓缓屈膝，朝周曙露出一个苦楚的笑：
“我已经能彻底压制虚妄的副作用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哥哥，这是最后一次了。”
“所以，哥哥，你可以亲我一下吗？”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以幼年时代仰望周曙的视角，满是期盼地看着周曙。
“当然。”周曙俯下头去，轻轻亲了亲01的额头，而后朝他露出一个笑来。
【充能剩余时间，00:00:54。】
时钟的滴答声越来越近，几乎响在周曙耳边，震耳欲聋。
“你能听见吗？”周曙问。
“什么？”絮絮叨叨的青年开口，脸色苍白，眼中除了悲伤，只有疑惑。
——他听不见，周曙在心里暗道。
“再见，哥哥。”银发蓝眸的男子站在原地，看着身侧万物泯灭，而后合上眼来，一滴泪从他眼眶坠落。
希灵人原本没有眼泪，他从其他诡异生物身上习得了眼泪，但却更加痛苦了。
【充能剩余时间，00:00:00。】
时间归零，幻境在那一瞬间结束，周曙的身影如雾气般消失。
而青年仍旧站在那个虚空中，他浅笑着，而后笑意放肆，最后发狂，他咆哮着撕碎了这个困住自己多时的虚妄幻境。
银发蓝眸的青年从自己的床上醒来，撕开身上的医疗设备。
有内务官带着一大堆医生进入房间，恭恭敬敬道：“执政官大人，您终于醒了，要全面检查一下身体吗？还有，这是这段时间积累的事务……对了，这份记录？”
站在床边的青年迟疑了一瞬，望向自己睡前批复的记录，上面种种迹象证明，几百年前幼年的他无意溜出行宫，而后被诡异污染，正是上一任执政官的手笔。
“记录销毁，事务接入洛神，我待会儿会处理，”青年回首，眉宇间是积累了数年的威严，“现在，你们可以出去了。”
房间很快就只剩青年一个人。
青年捂住自己的心口，那里很痛，不是物理上，而是精神。
他想，当年纪律严明，军队驻扎的行宫，怎么会那么轻易让一个幼童溜出去？而在当年严防死守的首都洛伊城，又怎么碰巧就有一只漏网之鱼的诡异，刚好把他污染？
“真该死啊，哥哥，这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为什么……”
窗外血阳一片，城市一半在新建，一半宛如废墟，而这正是希灵文明的首都，洛伊城。
在血色的夕阳里，整个洛伊城宛如火烧。
青年扶着窗台，痛苦到身侧空间全部撕裂，无数暗蓝色的触须从他体内延伸而出，又被他自己撕扯成碎片。
暗蓝色的鲜血洒满他的脸，从苍白的肌肤上蜿蜒而下，打湿地面昂贵的手工羊毛毯。
“为什么……”
以自残遏止内心痛楚的青年，没在刚刚问出来这个问题。
在几百年前，他没敢能问出来，而在这个虚妄幻境，他近乡情怯，还是没有问出来。
他品尝着这份痛苦，暗蓝色的眼眸中倒映着落日融融，极目远眺，似乎要一直望到希灵文明的毁灭。
那是太阳的落日，也是文明的落幕。
注1：出自北岛《回答》，这里是化用
周曙：可喜可贺，终于坑蒙拐骗着离开研究所了！
某再度陷入过去的邪神：真该死啊……哥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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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心盲，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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