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峥的疑问在心里转了好几圈,她不想再回避,斟酌着问道:“他是不是……”
“我不知道。”
贺珵回答的速度太快,快到超出了陆云峥的想象,他的双眸幽深如深不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波澜。
她又换了个问法:“宋相是肱股之臣,陛下很信任他?”
既然明氏会被忌惮,想必皇帝对外戚一定有戒备之心。可同为外戚的宋氏看起来却如日中天,甚至,在地方已经一手遮天了。
皇帝留着宋氏,是要捧杀?还是……他也有扶贺璟的意思呢?
贺珵向她投来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沉吟开口:“宋骥他,是个人物。”
那日她在紫宸殿被弹劾,皇帝最后点了“宋爱卿”出列作答,又从善如流采纳了他的意见,看起来对他极为信任。
传言宋氏是以军功起家的新贵,宋骥本人也是行伍出身。可陆云峥观察他,言谈之间不似武将粗犷,倒有几分文官的谨慎内敛。
觉察到陆云峥期待的目光,他接着讲:“以后若你有与他交手的机会,一定要慎之又慎。他本是棠溪宋氏的旁支子弟,与如今宋氏家主并不是同一支,宋氏要祭祖他都不一定能进祠堂,自然也没有荫封。后来丽妃被选入宫,他那支与丽妃那支还算亲近,不知怎的攀上了丽妃的父兄,得了机会进京拜师,科举入仕。说起来,他之前还在台陵做过县令。”
“然后呢?”
“之前倒也罢了,不过一直在地方上做着地方官,政绩不上不下。他仕途的真正起点,是南隰之战。”
“南隰?”陆云峥敏锐低捕捉到这个词。
“是。就是定北王殉国的那场南隰之战。”贺珵点头表示肯定。
“可是,我记得当年接替定北王赴南隰征战的那位将军,并不姓宋?”
具体是谁,陆云峥还真不知道。当年她年龄太小,定北王府里铺天盖地只有对王妃和王爷死讯的哀痛,她实在是无从知晓。后来长大了进京,因着嘉珩,定北王府更是成了忌讳般的存在,无人敢轻易提及。
“当时定北王夫妇战死的消息传来,震惊朝野,一是为他们痛心,二是对局势忧虑。定北王夫妇赫赫战功在前,连他们都打了败仗,可见那南隰有多来势汹汹?一时间,朝内无人敢再接手。是宋骥,他那时刚刚调入京中,他主动向父皇上疏,举荐了丽妃的兄长为将,称愿赴南隰,为国效力。”
“结果他们大获全胜,丽妃娘娘的母家和宋氏因此风生水起。”陆云峥默默补上了后面的结果。
“是。”贺珵看她一眼,“父皇开始看到宋骥,对他委以重任,历任昌州刺史、宜州大都督府长史、兵部侍郎,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执宰辅。且他这个人长袖善舞,从一开始在京中没有根基,到聚结巩氏连氏这些将门新贵,不过短短数年。”
怪不得说,是个人物。从落魄士族旁支子弟,到炙手可热的权臣,宋骥用了十数年,走到旁人一辈子都走不到的地方。
有野心,有胆魄,善于抓住机遇,不难想象,他手握贺璟这个表外甥,会生出什么别样的心思。
“陛下不忌惮他吗?”陆云峥托腮,突然露出了一抹笑意。
贺珵挑开了帘子,扭头看向窗外,像是思考了一会,道:“没有一个帝王,会不忌惮这样的人。但至少目前,父皇他离不开宋骥。而且,宋骥很聪明,他在父皇面前是很进退有度的。”
陆云峥对宋相的权力版图又有了新的认知。
“怎么,这么关心阿璟?”贺珵放下帘子,忽地转了话题,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陆云峥没好气地回瞪他,正欲呛他一句,倏尔间马车剧烈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巨响。
她没坐稳,整个人倒向马车一边,狠狠地撞在马车壁上。
贺珵神色微变,反应迅速地抓住车窗边框,稳住身形后便伸手握住陆云峥的手腕,用力一带,将她扶正,紧紧护在身边,问她:“怎么了?伤着没有?”
陆云峥遭了那下撞,惊魂未定,深深喘了几口气才摇头:“我没事。快看外面怎么了。”
柏言已经打开马车厢门进来,抱拳道:“殿下受惊了。因着赶路抄了一段乡间小道,雨天泥路泥泞,轮毂陷到泥里,磕到石板,车体侧翻了半边。”
陆云峥居然有些庆幸,只是栽进了泥里,而不是什么别的原因。
“请殿下先下车,这马车陷得太深,且轮毂遭磕碰,怕是不能用了。”
两人对视一眼,利落地下了车。
天色已微暗下来,今日乘不了车,就只能先骑马走了,否则等天黑了再赶路,更加困难重重。
偏生他们这支队伍为低调不引人主意,一匹马都没有多带,都留在了另一支队伍里。
柏言看看贺珵,又看看陆云峥,嗫嚅道:“只能委屈两位殿下同乘一匹马……”话说到一半,又赶紧刹住。
什么委屈!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同乘一匹马怎么能叫委屈呢!
贺珵看出他的小心思,轻哼一声:“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赶路要紧。”
柏言赶紧应是,与两名士兵一起将马车套的那匹马解出来。
贺珵上马,向陆云峥伸手。陆云峥被他手上力气带着,足尖轻点,借力也上了马,骑坐在贺珵前方。
贺珵双手环过她腰间,执紧缰绳,轻夹马腹,打马上路。
柏言留了数人处理那辆马车不提,自己带着余下十数人追赶上来环绕左右。
长途跑了一天的马儿已经有些累了,贺珵要使更大的力气操控缰绳,不自觉地把双手圈住的范围缩得更小。乡间小路崎岖,马背上并不平稳,陆云峥只能死死抓住马鞍边缘,挺直腰背,让后背紧紧抵住贺珵的胸膛,随着马背起伏颠簸。
贺珵的骑射是皇帝亲自启蒙的,常年的练习造就了他健实有力的薄肌。
贺珵的呼吸就落在她耳边,喷薄而出的温热气息绕着她耳尖打转,钻到了脖颈处,仿佛还要钻进她的衣领。
好奇怪。
从前她与贺珵并不是没有过这样贴近的时候,可不知怎的,她感觉她的耳尖灼热得烫人。
最后一束光亮消失在天边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驿馆。车马在驿馆整合一夜,第二日便又开始马不停蹄地赶路。
太子夫妇皆御马而行,东宫右卫率并太子夫妇一行人于九月十八日傍晚抵达台陵府城北城门,与前后出发的各队会合。
入台陵府界时,各乡县被水患肆虐过的场景便已展露无遗。浑浊的水漫过畦陌,只能隐约看见三三两两残败的水稻杆子没于水下。有那地势低些的民居,门板早不知道哪儿去了,檐下的积水有小腿那么深,水面漂浮着茅草、织物,显然是原先屋子里的被褥一类。
贺珵从小金尊玉贵地长大,纵是跟在皇帝身边理过民生政事,看过奏折上描绘的情形,也远远抵不过亲眼目睹如此惨状给他带来的冲击。
连绵大雨,一场水患,就能让一个普通百姓无家可归,食不果腹。
府城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区,因着台陵府一向是兵家重镇,高城深池,排水排涝不及其他乡县容易,大水一灌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台陵府尹姓杨,名奉时,约摸四十岁,发髻间星星点点,脸上胡茬丛生,眼窝深陷,乌青近似黑墨色,显然是为水患一事奔走多日,未能休息片刻之状。
他声音已经哑了,请示二人道:“殿下、娘娘,府衙已经塌了半边,着实危险。微臣的私宅在城西,地势稍高,暂未遭灾,不若这段日子就请二位委屈将就歇在微臣私宅。”
贺珵虚扶他一把:“杨大人思虑周全,甚好。大人辛苦了。”
杨奉时深深一叹:“微臣无能,未能遏制灾祸,周全百姓,着实惭愧,该去领罪才是。”
陆云峥问他:“现下是什么情况?城内积水如何了?”
杨奉时走在他们身侧,用手引着前方示意他们边走边说,回道:“两位殿下一路南下时应当也看见了,雨势虽小,但仍在持续,枝江和陵江的水位高涨,低不下来,府城的积水就难以排净。”
陆云峥转头去看贺珵,道:“咱们直接先去府衙看看吧。”
贺珵知道她的意思,现在府城内出行困难,去什么地方都要花上许久功夫。若是到了杨府,今日就去不了府衙了。
“太子妃说的有理。杨大人,直接往府衙去,莫要浪费时间在脚程上。”贺珵同意了。
杨奉时脚步顿住,立即反应过来,召人去把拴在地塘的几条皮筏取来。
府衙在城南,正是积水最深的一带,无论从哪个城门去府衙,都要经过一段深水区,因此,到了那片地方,必须以皮筏通行。
顺流而下,举目四望,城郭庐舍尽淹,民田漂没无算,人畜溺亡不可胜纪,一路上甚至能看到漂在水面的孩童遗体。
城郭庐舍尽淹,民田漂没无算,人畜溺亡不可胜纪——引用改编自《新唐书·五行志》、《荆州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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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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