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封并未回头,苦笑一下:“晏大人。”
任由那剑锋划伤脖子,也不管剑入肉几寸,他就那么转过身,不疼似的:“我知道,我是个罪人,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李祝酒攥紧剑柄,漠视眼前这人:“你何止是个罪人,数万之众,你一开城门,全成枯骨,你让所有人的坚持变成了一场幻梦,你堵断了百姓逃生的路,也葬送了将士铮铮的命。”
“我问你,步兵疫病,粮草被劫,是不是你?”
对面沉默良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算是默认。
李祝酒几乎咬碎后槽牙:“你是个畜生。”说罢,他冷声道:“放下孩子,你不配碰他。”
易封笑得比哭还难看:“我知道,那我把他还给你,你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把这孩子好好埋了吧,他还那么小就去世了,都没见过这世间繁华,实在是……太可惜了。”
说完,他抱着林念生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别想耍花招,易封,今日要你死,你就老老实实去死,死后我会给你的墓志铭写上叛徒二字,让世人唾骂,千秋万代,受尽折辱。”李祝酒伸出另一只手,接过林念生。
剑锋再往肉里送,李祝酒问:“有什么遗言吗?比如良心发现,跟我说说朝堂里指使你的反贼。”
“哈哈,大人果真聪明。”易封擦了把脖子上的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大人想听,我便说说就是。”
“真好,死之前,还有人愿意听我的故事,大人且耐着性子。”易封竟然就那么坐到了地上,不顾形象,像个疯子,却很平静。
“二十年前,盛京城郊的破茅屋里,出生了一个孩子,他从小就只见过母亲,他很乖,很听话,从不学别的孩子下河抓泥鳅,也不学他们斗蛐蛐打架,母亲忙时他帮忙刷碗收拾家务,母亲不忙,他就偷偷跑去隔壁私塾里隔着很远,伸长耳朵去听夫子讲学。”
“他穿补丁衣服,吃糠咽菜,跟着母亲相依为命,艰苦度日,本来以为山上的柴火和田间的小麦就是他的一辈子,可是十七岁时城里来了个大人,他穿绫罗绸缎,连鞋履都镶金线,轿子要十二个人抬,那个富贵人,竟然是穷小子和穷女子的父亲和丈夫。”
“母子俩跟人走了,被安置到了一处小宅,从此衣食无忧,却也被勒令不许抛头露面,后来少年喜欢上了医术,便到处去学习,后来他翻遍典籍,看过无数疑难杂症,没给考官一分钱,考上了太医署。”
长达数秒的停顿后,易封轻笑:“偏题了。”
“后来达官贵人觉得这个便宜儿子还有点用,就时常提携,控制,勒令他做不想做的事,比如给后宫某某妃子下点惊恐药,流产药,简直家常便饭,可笑吗?一个医者,背地里,是个刽子手。”
“再后来,达官贵人想要的越来越多,便宜儿子越来越反感抗拒,但是没用,索性他就开始控制那个被丢到乡下十数年的糟糠妻,然后用母亲控制儿子,伤天害理的事干了一堆,甚至还开始筹谋造反,可笑的是,那人在人前的形象伟岸高大,是个忠臣。那儿子更别说了,人人都称赞他是个妙手回春的翩翩君子。”
“可惜啊,表面君子,内里败絮。”
易封说完,竟然越笑越大声,竟然开始发起抖,流起泪来,而后被泪水呛咳得天昏地暗,仰天俯地,好长时间才停歇。
李祝酒生不出半丝同情之意:“这城中即将死去的每一个人,都比你可怜,易封,受死吧。”
易封咳嗽着:“反正大家都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指使我的人,当今礼部右侍郎,苏常年。”
“没有人知道我是他的儿子,我万死不能给长虞城的冤魂赎罪,但我还是想求你,不要将此事公之于众,因为一辈子活在阴暗处的那个妇人,只是在她少女时期爱错了人,她一生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受过的折磨倒是不计其数,我希望,她下半辈子,就是个宁静过日子的普通妇人。”
“她不是奸臣的情人,也不是叛徒的母亲。”
“答应你。”
说罢,手起剑落,温热的血液溅了一脸,李祝酒面不改色,一手提剑,剑尖指地,刮擦出星火,另一手抱着孩子往城中走。
越往里走,噪音越大,百姓的叫喊,士兵的厮杀,刀剑的碰撞,无数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紧箍咒一样死死将人捆住,勒紧,让人头痛欲裂,喘不过气,想拼命躲过,却无能为力。
且兰的入侵打乱了城中的布防和原本的计划,虽然方才李祝酒已经派人去通风报信传达消息,但是百姓依旧没来得及躲避到安全的地方,半路就和杀进来的且兰人撞上,一方是手持屠刀的士兵,一方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后者溃散奔走,撞倒了那些架子,绊倒了部分自己人,也绊倒了一部分士兵,那架子撞到火盆,火苗舔舐旁边的干草,到处燃着火光。
刀光剑影,火焰连天,混乱中奔走哭嚎者众多,趁夜进城的士兵也不少,屠刀之下,人如猪狗,没过多久,尸体堆积成山,鲜血洗遍了青石板路。
由于是夜间突变,很多孜须士兵甚至都没来得及穿好盔甲,仅仅是穿着中衣就被厮杀声吵醒,急急忙忙加入战斗。
人山人海里,李祝酒看见了不少眼熟的人,李蒙,张寅虎,陆仰光,个个都在奋力厮杀,突来的敌军让众人乱了阵脚,大家都多少带了些伤。
贺今宵呢,受伤了吗?李祝酒不禁这样想着。
转过一个拐角,两个士兵将程越死死压到角落,三者角力,两士兵使劲往下压,程越的大刀渐渐抵挡不住,一寸寸往下陷落,只听噗呲一声,两把刀压下来,深深砍入肩胛,程越吃痛:“草你妈的,给我滚!”
他一个用力,翻身跃起,一刀劈掉了一个士兵的头颅,力道不减,另一个士兵的半边头颅飞扬在空中。
就这个空档,身后又有数个士兵齐刷刷拎长□□过来,李祝酒看得胆战心惊,找了个角落暂时安置陈念生,捡了些稻草急急忙忙将人盖住,才喊:“程大人当心身后!”
程越一听提醒,转头去接枪,缺不料空中胡乱飞过的箭,刚好就有那么一支不偏不倚射中心脏。
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就是凉飕飕的,他低头一看,箭尖从胸前穿出来,白森森,血淋淋,五感模糊了,只听晏大人在一边喊:“程越!”
除此之外,还有些纷乱的杂音。
“这个人是我杀的,他好像是个当官的,当官的人头值五十两,这是我的!”
“这他妈明明是老子先刺中的,这个人头是我的!”
那些且兰人,就那么肆意地谈论起一个战士的项上人头,价值几何。
就像在谈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多少钱一斤那样。
“程越!”
李祝酒喊着,提着剑就要跑过去,不料凭空飞来一个簸箕,打中那几个且兰士兵的头,而后一声凄厉的声音响彻暗夜。
“你们这些畜生!杀了程大人,我老婆子跟你们拼了!畜生!谁敢靠近程大人一步,我把他砍成肉馅!”
随后,一个老婆婆攥着两把菜刀跑出来,对着空气胡乱地砍,叫着哭着,冲向围在程越身边的士兵。
李祝酒担心那老婆婆伤着,赶紧窜了出去挡在身前,也不管什么招式,剑法,只管砍就是,他拎着剑费力地抵挡着且兰士兵的进攻,还要不时回头看顾老太太,分身乏术。
他身上渐渐受了伤,手腕,胸口,脖子,大大小小的伤痕不计其数,但是他顾不上疼,此时此刻,只知道提剑,保护身后之人。
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全靠意念强撑,他格挡之余,一直用余光去瞥厮杀的人群里有没有贺今宵的身影。
但很可惜都没有看到,贺今宵这个狗逼不会先挂了吧?这个念头刚上来,李祝酒就强行打断了,不会的,不会。
杀着杀着,身后传来一声闷哼,李祝酒猝不及防扭头,就见那婆婆挡在他后背,一杆长□□进老人胸口,鲜血涓涓地流,拿菜刀的双手已经被砍得血肉模糊,分不清手掌和指头。
“婆婆!”李祝酒发出一阵尖锐的哭喊,胸腔里的心脏像是拧麻花一样拧在一起,他爆哭出声,眼泪似水花一样蹦出来,单膝跪地,一手死死握住手中残剑,另一手接住摇摇欲坠的老人。
他拼命地去捂那伤口,想要止血,却无济于事,越堵,流出来的血越多,那些血液粘稠,温热,从指缝间溢出来,根本堵不住。
“嗬!”血珠子喷出来,又自老妇唇边溢出,“嗬嗬,嗬,”那体内喷涌出来的鲜血,在口腔里越积越多,使得老人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李祝酒赶紧偏下头:“婆婆,你说什么,我在听,我在听。”
“我,我老婆子,之前给将军的鱼,他,他吃了吗?”
李祝酒的眼眶再一次酸了,他仰头看了看天:“他吃了,他说很好吃。”
“你,你,他,他分你吃没,你,你那么瘦。”
再也绷不住,视线模糊了,鼻子堵住了,喉咙也像卡住了,李祝酒压抑地低声呜咽着:“我,我也吃了,婆婆,你别死,你死了,以后我和他都没有鱼吃了。”
“嗬,嗬……”又是两声不清晰的声音后,菜刀从老人手中滑落,李祝酒感觉到,老婆婆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散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李祝酒再也忍不住,像个野兽一样,仰天长啸,他想将胸腔里的恨意全部发泄出去,想撕碎面前那些人,为这个年迈的老人报仇雪恨,他眼中充血,摸起那把剑,周身气息冷若冰霜,地煞恶鬼一样:“我要你们偿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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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将军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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