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黑雾笼罩之外。
上百道人影漂浮在空中,脚下都踩着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器物。
唯有站在最前方的一人比较符合一般修仙世界常理,所御的是一把玲珑剔透的雪色长剑。
这一行人自然是赶来镇上救人的钟离砚和筑宗弟子们。
从远处看时,这匍匐在天地间的浓重黑雾已十分震撼,可此时站在面前,便更能感受得出其气势之骇人,如一堵黑墙遮天蔽日,严严实实挡住了众人的去路。
有两三筑宗弟子从黑雾的方向过来,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装置,御器停在打头的两人面前。
“禀报掌门,这雾气至少绵延三里,再深处便探不出来了。”
另一人又说:“愈往里走鬼雾聚得越快,我们勉力也只能驱进五丈的鬼雾,再入深恐怕有危险,就先退出来了。”
祝掌门捋了捋短须,神情严肃:“看来这次的鬼王实力颇强。”
他身后的筑宗弟子听见后也有些诧然。
鬼族畏光,若没有肉身可以上身,那白天便需要寄居在鬼王腾起的浓黑鬼雾中,同时受鬼王的驱策。
越强的鬼王,聚起的雾便越厚。
以往筑宗弟子们也除过鬼,可建宗那么久以来,宗门遇见的最厉害的一只鬼王,也不过聚了一里多的鬼雾。
那次的争斗尚且颇废了筑宗一番力气,亦死了不少人,而这次的雾竟至少有三里……
“好在里面还有不少人活着,”探路的弟子补充道,“小师妹的铃铛也有反映。”
众人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这消息多少让大家伙儿松了口气。
鬼族食人生气也不是如蝗虫过境般走哪儿荒哪儿,对于它们来说,生灵的生气中蕴含许多“杂质”,如记忆、意识、情感……它们需要时间慢慢“消化”。
实力越弱的鬼吞起人来越费力,被生气影响也越大,因此若一地的生灵太多,一时之间吞食不完,它们便会先用鬼雾圈起来慢慢吃。
就跟人吃自助餐差不多,要吃一会儿歇一会儿,这便给众人留下了救人的时间。
祝掌门有一个众多成功人士都没有的优点,那就是勇于认怂。
他很干脆地说道:“这三里多的雾气,我筑宗至多能驱一里……不知剑尊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钟离砚的眉心微微皱了一下。
若是三天前,别说三里鬼雾,就算是三十里鬼雾,他也能拔剑斩上一斩,但此时……
还没等钟离砚开口说什么,忽然听到身边插进一道幽幽的声音。
“……他身体不适。”
祝掌门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摸来前面的大弟子,又有些为难地看了看一旁的钟离砚:“这……”
钟离砚:“……”
钟离砚面无表情:“剩下二里,由我来斩。”
班辙在旁边一脸认真地鼓掌:“剑尊师兄——师弟,威武。”
被这个师兄弟关系弄得有点混乱的祝掌门:“?”
钟离砚:“……”
总觉得被恭维了也不太开心呢。
-
“轰!”
“什么声音?”
“好像是……外面?”
被四人护在当中的祝松竹冷不丁开口:“是我爹爹!”
众人几乎喜极而泣:“终于来了!”
再不来他们实在撑不住了!
之前,本还和熊霸战作一团的尸鬼突然改变了策略,化作一阵黑风往人群中冲,目标赫然是祝松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本来紧紧挨在一起的人群顷刻被冲散,鬼雾所过之处非死即伤。
好在雾气当中似还裹着那具男童的尸身,使得其辗转腾挪并不真如雾气般轻盈。
瞿荣护着怀中的祝松竹,狼狈地左躲右闪,总算没让两人仅一个照面就葬身鬼口。
那边五人晃神回来,也赶紧过去帮忙。
说也奇怪,自从铃铛响后,这鬼尸便只追着他们——准确地说是追着祝松竹一人要吃,根本不管旁边那上千镇民。
而周围藏着众鬼的黑雾也并没有任何动静,偌大一片空地,仿佛只余下这一只鬼一般。
镇民们惶惶在旁边聚成一团,只能远远瞧着那群人和尸鬼周旋,却完全束手无策。
熊霸俨然是在场人中战力最高的那个,此时的他几乎已经完全变回了兽型,一双熊掌血迹斑斑,从指间到临近肩膀的位置都如被烈火焚过一般皮开肉绽,焦红的烂肉中露着骨头,还散发着一阵阵难以言喻的恶臭。
且其熊本熊也已是强弩之末,他若倒下,在场人之中便再无一人能护他们周全。
瞿荣侧耳听了听,也有些激动:“没错!肯定是那群人,这动静跟当年炸我家祖宅的时候一模一样!”
甲乙丙丁一蹦三尺高:“咱们要得救了!”
话音未落,只听“嚓”地一声,笼在他们头顶的一层金色光罩陡然破碎。
前头的熊霸“哇”地吐出口鲜血,身上的本来浓密的黑色熊毛霎时泛出一层霜白。
那层罩子是他的本命金刚不坏身,为了护住他人,熊霸不得不内身外放,笼住众人,这才使得他们在这儿苟延残喘了片刻。
此时金身被尸鬼撞破,熊霸自然修为大损,整只熊都萎靡了下来。
“轰!——轰轰轰轰!”
雾外的爆炸声正惊天动地地向他们靠近,仿佛马上就要有一阵火光冲破这浓浓黑雾照耀进来。
“熊老大!”四人惊呼,“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有人要来救咱们了!”
大灰熊巍峨地立在他们身前,他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双眼浑浊,口中的血沫已经将他的牙齿染成了粉红色。
不远处的鬼雾团身而起,裹挟着一团黑红的血肉尖啼着又向祝松竹冲去。
“吼——!”
熊霸架起几乎只剩肉与骨的上臂,也毫不示弱地向鬼雾冲去!
很少有鬼会养尸。
因为那不仅会耗费其好不容易才炼化的生气,且若所养的尸受损,亦会伤害鬼本身。
而要将尸体炼至金刚不坏,其难度与活人自己练也无甚区别。
因此大部分鬼都喜欢玩一尸情,需要的时候随便找个尸体上了,腐烂了再换下一个。
就非常无情。
然而黑雾中的这具尸,显然已被这只鬼蕴养了,一尸一鬼气脉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熊霸义无反顾地冲将上去,便是要以己身撕碎鬼尸的血肉!
两团气势惊人的红浪“轰”地撞在一起,带着血气的鬼雾霎时便将他吞了进去。
整团黑雾忽地爆起一阵赤光,似是将熊霸拆吞入腹,饱饮了新鲜的血肉。
众人一阵惊呼,只能从不算凝实的雾气中看到熊霸影影绰绰的影子。
那影子像泥巴一般被捏圆搓扁,凄厉的熊吼声不绝于耳。
“熊老大!”他们几乎要飙出泪来。
忽然,只听一声比之前更高亢的熊吼,接着所有声音悄然殆尽,一团红通通的影子从血雾中扑了出来。
本来雄浑的鬼雾,如产后妇女的肚皮一般骤然瘪了下来,从它身上落下来的血色肉团在地上滚了两圈,分成了两个。
那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就像是科学怪人留下的两团形状可怖的实验失败品。
大的那团如波浪般起伏起来,与小的那团扑在了一起。
“熊熊,”祝松竹冷不丁开口,“不可以吃脏东西,会肚子痛。”
大的肉团抖动了一下,不动了。
众人哪还能不知道地上的东西是什么,刚张开嘴要嚎,只听瞿荣一声暴喝。
“别哭丧了!”他一脸戾气地说,“黄泉路上前后脚,到了地下还是邻居!”
没了血肉的鬼雾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却比之前更疯狂了。
瞿荣自知僵持不住,忽然灵机一动,肩背肌肉猛地已故,旋身将怀里的祝松竹丢了出去。
“老甲接着!”
几丈开外的奴隶甲怀中冷不丁落下个少女,他还正懵着,却见本来奔向瞿荣的雾团嗷呜嗷呜调了个头,朝他俯冲过来。
瞿荣吼道:“再丢啊!”
奴隶甲猛然反应过来,抬手又将怀里人丢给了远处的弟兄。
果不其然,鬼雾又追了过去。
这几人虽然还没修仙,但身体素质早已超出凡人,丢一个祝松竹丝毫不在话下。
于是不远处的镇民们便看着几人将女童抛来抛去,极有默契地走位跑动,将凶神恶煞的鬼雾溜得团团转。
镇民们:“……”
突然就不太害怕了呢……
有人壮着胆子小声问:“李阿爷,您说……这是什么原理?”
“这群恶鬼吃了太多人,记了太多的东西……怕是已经没什么正常的理智。”
鬼尸不再理这群镇民后,他们便站得没之前那么整齐,此时更有几个调皮胆大的小孩儿凑到前面。
他们听了李阿爷的话,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李阿爷:“如果阿爷让你把三足书斋的所有书都背下来,你会怎么样?”
小孩儿打了个冷颤:“那我的脑袋肯定都装不下了!”
“嗯,没错。”李阿爷抬手敲了他头顶一下,“这鬼的脑袋就跟你的一样,不太好使!”
瞿荣也从未想过真的能用这种方法糊弄住厉鬼,只是想拖一拖时间,拖到那群人破雾进来。
他全身的衣服被汗水浸得透湿,与鬼雾周旋的同时精神高度集中,计算着另外几人的位置。
脑袋不太好使的鬼雾被五人溜了三圈,虽然找不到突破的方法,但是它会怒。
暴怒之下的厉鬼不会讲道理,直接将几人的游戏盘子掀了。
瞿荣刚想将手中的祝松竹再丢出去,忽见本来还离他略远的鬼雾猛然散开,撑开一张大网向他们包了过来。
躲无可躲!
瞿荣下意识祝松竹紧紧抱在胸前,背过身迎上了雾气。
“轰隆隆……轰隆隆……”
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仿佛近在咫尺。
快来,快点来啊——!
瞿荣在心里吼道。
他全身猛地一哆嗦,伸手将祝松竹狠狠推了出去。
没有人告诉他原来鬼吃人是不会疼的,只是感觉……很奇怪。
不像是要睡着那样,缓缓失去知觉,而是有什么东西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少女跌坐在地上,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朝他看过来,嘴唇张张合合似乎在朝他说什么。
可瞿荣已经看不到了,鬼雾从四面八方涌来,涂黑了他整个视野。
他能感觉到冰冷阴森的东西渗入他的皮肤,随之而来的是几欲让他头颅爆炸的大团大团的陌生记忆。
“——啊!!!”
蓬勃的黑雾之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雾里忽然塌出数个大大小小的漩涡,雾气像是顺着下水口放掉的水流,从当中人的七窍中钻进他的身体。
鬼雾越来越少,抱着头颅匍匐在地的瞿荣缓缓从中显出身型。
奴隶们惊疑不定地将祝松竹重新抱了起来,逃出八丈远。
“这是……是上了他的身吗?”
“咋好像跟之前的、不、不太一样?”
他们小心翼翼叫道:“瞿荣!瞿荣!”
瞿荣从稀薄的雾气缭绕中艰难地抬起头,向他们望了过去。
他整个眼球都变成了黑红色,皮肤下游|走着如蛇一般的黑色纹路。
“祝……咯咯咯、祝……”
祝松竹也远远望向他:“荣荣……”
这两个字仿佛什么神奇的咒语一般,使得瞿荣眼中的异色完全褪了下去。
“不要——叫我荣荣!”
他站了起来——或者说,他像是皮影一般,被身上袅娜的雾气吊了起来。
并未僵死的身体里似乎已经被鬼雾充满,瞿荣的关节被一种常人根本不可能扭到的角度,被鬼雾反吊着,这不似人的姿态令在场众人无不头皮发麻。
奴隶们吓了一跳,如惊弓之鸟般护着祝松竹退了好几步。
“他被上身了!果然被上身了!”
经过之前的几仗,众人已然晓得上身的鬼比不上身的好对付一些,当即互相对着眼神儿,商量着要不要试着在尸还没养起来之前给他扬了。
被护着的祝松竹冷不丁开口:“不是的。”
众人:“啊?”
他们的目光又移到瞿荣脸上,这可怖的形貌,怎么看都已经没救了啊?
瞿荣喉咙里发出令人熟悉的“咯咯”声,忽而沙哑道:“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样天生好命的……大小姐……”
“真的是被上身了吧。”
四人抱着祝松竹嘀嘀咕咕:“瞿荣不是最喜欢咱们竹竹了吗?”
祝松竹黑漆漆的大眼睛中,倒映着远处面目全非的人。
她小声呢喃着:“荣荣……”
“不要叫我——”
“不要叫我荣荣!”
瞿荣捂着脑袋怒吼着,在他身体中穿梭的黑雾如刺猬般炸了起来,溅起一地的血污。
长不大的少女,就和每一个稚童一样,喜欢给人起一些叠字的外号。
瞿荣并不是其中有什么特殊的那个,而是与其他诸如花花、鹿鹿、糖糖之流混迹在一起,听起来似是某种非常美好的东西,在齿间咀嚼时又觉得十分柔软亲昵。
祝松竹就是由这样的“美好”而构成的人。
父母长辈疼爱、亲朋好友成群,能得到陌生人的善意,甚至她跌倒时,那块垫手肘的草皮都是特别柔软的。
她善良美好,连呼吸都仿佛带着糖果香气。
而瞿荣嘴巴毒、人恶劣,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在思索炸掉温泉山庄的一百种方法。
但祝松竹却说他很好。
所以说瞿荣最讨厌她。
这种过分天真的、美好的东西。
这种愚蠢的善意。
瞿荣羡慕她。
瞿荣……
他渐渐变得耳聪目明起来,感觉到自己的鬼雾被人劈开,云外炙热的阳光越来越近,让雾中躲藏的其余野鬼发出一阵阵嘶叫。
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瞿荣的大脑,就如同当年那群小兔崽子不由分说占去了他那间破茅草屋。
或许是已知反抗无用,瞿荣忽然觉得平静。
他有点庆幸这只蠢鬼活上了他的身,才有这么瞬息的安宁相处的时间;又有点庆幸外面那群人来得并没有那么快,才能让他把告别的话都说完。
“我不想变成花。”瞿荣忽然说。
灰蒙蒙的天空忽地裂出一条缝儿,日光淋淋沥沥地漏进来,泼在瞿荣后背上,地上拉长的倒影显出一个正常的人形。
四周的浓雾骚动起来,带起阵阵急促的鬼哭声。
金色的缝隙在瞿荣身后的天幕上越裂越大,日光一泊一泊地涌进来,驱散着鬼雾圈禁的阴霾。
他逆着光,浅棕色的瞳仁渐渐被阴森的沉黑吞没。
“我不想变成花……”他翕动着嘴唇,“我要……变成草……”
“……来年,长满山林……祝大小姐……再也不会摔着……”
浓雾开裂,日光如破晓的朝阳从裂缝中升起。
众人被这光芒刺得几乎睁不开眼睛,奴隶四人瘫在地上,抱着祝松竹的大腿喜极而泣。
一片白光中渐渐显出一道人影。
黑底金纹的长袍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剑意裹挟其身,锋锐如有实质,似是比他身后的烈阳还要刺目几分。
钟离砚执剑而立,俊美的面孔在日光照耀下似是雪花般透白,好像随时都能融化消逝。
他一双烁烁金眸落在黑气缭绕的瞿荣身上,剑眉微拧,沉声道:“鬼王。”
瞿荣——或者叫鬼王更加准确,他缓缓将鬼气都收进肉身里,“咔嚓”一声,把自己的脑袋扭到背后,望向来人。
还没死透的身体抽搐了一下,断裂扭曲的脖颈戳出骨茬,喷出尚热的血。
鬼王忽然笑了起来,黑沉沉的目光穿过钟离砚,顺着透出蓝天的缝隙,向极远处深深、深深地看了过去。
“嘻嘻,找到了。”他说。
远在几座山头之外的郁帘青突然狠狠打了个哆嗦,直接从轮椅上哆嗦了起来。
一圈人停下捏肩捶背喂饭端水的手,小心翼翼地问:“掌门,怎么了?”
“妈的……”郁帘青心有余悸地说,“总觉得又有逆子馋我身子。”
众人怒道:“什么!!!”
几人空前一致地同仇敌忾起来,从没有这么希望他们剑尊师兄一展正宫的威风,把觊觎他们掌门的小浪蹄子都提剑鲨了。
郁帘青抬头向窗外看去,远处的黑云不知何时已成龙卷之势,似要将这天地间的黑云都吸到一起,即使离得这么远,也觉得那场景十分震撼。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地就生出一种“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愁思来。
他的小石头精这一去山遥海阔,回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是块完整石头了,他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
郁帘青略微思索了一阵,抬头看向亓真:“你说的……那个什么护山大阵,启动之后就可以攻守自如了是吧?”
亓真愣了一下,点头:“对。”
“那边儿,能不能攻得到?”郁帘青朝浓云龙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亓真:“自然可以。”
“行,”郁帘青示意他来推自己,“阵眼在我屋是吧?走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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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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