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棚的东南角，烈日被高耸的建筑遮挡，撑出了一小片阴影。
许栀坐在阴影底下，膝头放着一份凉透了的盒饭。
米饭发硬，青菜出水，为数不多的荤腥来自几片五花，片片肥得发白找不出几块瘦肉，凑近了还能闻见一股地沟油的味道。
许栀慢条斯理地吃着，她右边脸颊上留着个明显的巴掌印痕，远远看去也依旧红得扎眼。
她咀嚼的动作极慢，时不时还是会扯到嘴角的伤口。
明眼人都知道那几个巴掌毫无表演成分，是实打实的力道。
刚刚结束的那场戏里，她被沈宜珊一口气扇了五个巴掌，全部打在右脸同一个地方。
剧本里女四号被女一号当众掌掴，是剧情需要，有经验的演员懂得把握分寸，毕竟许栀三个小时后还有下一场戏，实在不必真打得这么狠。
奈何沈宜珊一来没有经验，二来心气高傲，这五个巴掌许栀挨上也只能自认倒霉。
说起来沈宜珊跟许栀也算相识，是电影学院的同班同学，但二人在娱乐圈里的地位却天差地别。
沈宜珊是曜行传媒力捧的新星，从初中起就一直活跃在镜头前，大一刚入学就签订了经纪公司，在荧幕前混了两年脸熟就已经拿到了电视剧女一号。
反观许栀，只是个在宣传海报上都看不见脸的女四，没背景、没资金、没公司，一个人孤军奋战，在娱乐圈的演员路几乎一眼望到头。
沈宜珊刚刚打完那一巴掌，没有一句道歉，只随口扔了句：“真不专业，连这种镜头都要拍五条。”
周围工作人员装聋作哑，连导演都在监视器后笑着说：“最后一条有感觉，就用最后一条。”
许栀只能低头没多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就去摄影棚外取了她的盒饭。
也不是不感觉疼，许栀只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掉眼泪没意义。
总得掉给心疼她的人，不然把楚楚可怜那套搬出来给谁看？
许栀又夹了一大口米饭，把最后两片菜叶一齐咽下。
“欸，许栀。”一个压低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猛地抬头，烈日有些刺眼。
晃了晃神才看清来人是武术替身周楠，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刀削脸，皮肤晒得发黑，眼神却透着一股子义气。
周楠蹲下来，把自己手里那份热乎的盒饭往她面前一推：“我这份才刚送来，还热着，你别吃那凉的。”
许栀顿了顿，没接，只抬眼看他。
周楠左右看了看，压低嗓子：“我跟你说个事儿，刚才听导演跟制片在那边抽烟聊天……他们好像在考虑把你换掉。”
许栀动作一顿，眼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波动，只是把筷子放下，轻声问：“什么理由？”
“说你不够灵气，角色撑不住——但你懂的，这都是借口。”周楠说，“导演刚开始那几天还一直夸你，这几天突然开始给你使绊子，我们剩下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许栀低头，指腹轻轻摩挲着一次性筷子柄，眸色中不见半点波澜。
她回忆起半个月前刚刚接到这个角色时，导演把签订完成的合同交到手里，又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肩膀，带着如今许栀终于明白的笑意对她说了许多。
“《玉笙引》这部戏属于仙侠古偶，你这个角色虽然不大，但是观众基础还是很广，进组以后……你要乖乖听话，进组之后跟着我，人放机灵一点。”
她那时还处在接到第一个角色的狂喜之下，只顾着点头：“谢谢导演，谢谢您给我机会。”
她现在才明白，所谓“机灵一点”，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在心里轻轻冷笑了一下。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懂事”。
周楠还蹲在她旁边，一脸纠结：“我还听见一个事儿。后天曜行传媒的总裁要来片场视察，导演可能想在那时候当面提换角的事。”
许栀声音不大，“林惟深？”
“对，好像就是他。”周楠点头，“你小心点，他们说不定故意挑那天搞你。”
许栀听完，不惊不怒，只是偏头朝周楠笑了一下。
笑容乍看很轻，像某种春日清晨的光，清纯、温顺，眼尾还挂着点楚楚可怜的意味，仿佛刚才那一巴掌真的打在了一个脆弱的瓷娃娃脸上。
可她眼里分明没有任何碎裂的情绪，只有笃定的静。
她轻声道，带着点婉转的甜：“谢谢你，周哥。我知道了。”
周楠看着她那一笑，一时竟有点恍惚。
-
三天后，曜行传媒总裁林惟深亲临《玉笙引》拍摄片场。
天气刚好转阴，云层低得像被谁压了几分。
许栀坐在摄影棚角落翻看剧本，她挑得位置不错，角度微微偏斜，就看见制片人正在快步小跑地冲向停车场。
黑色轿车的车门刚刚打开，就看见剧组内一向颐指气使的制片人满脸堆笑，动作殷切地从车外迎上。
下车男人穿一身剪裁极精的深灰西装，配一条深色领带，内里的白衬衫不见一丝褶皱。
风把他的西装下摆吹起一点，露出清瘦的腰线和颀长的身段。
来人越走越近，许栀的视线落在他如同被冰雾缠绕的侧脸上，骨相分明，目若朗星，俊得清冽又饱含疏离。
不用人介绍，许栀也知道这人便是林惟深。
曜行传媒现任总裁，媒体口中的资本新贵。
圈内传言他“不近女色”、“克己自持”、“和曜行的任何艺人都保持距离”，但并不妨碍有的是人挤破了头、前仆后继地往他身边拥靠。
许栀只是多看了几眼，他已经随着制片人走向另外一边的动作摄影棚，那背影也如青松般挺拔，在沉沉天色下好像一座无人攀附的孤峰。
她低头继续翻剧本，目光淡淡掠过剧本页上对女四的角色备注：“单纯、怯懦、乖巧、容易掌控。”
许栀勾了勾唇角，在边上多加了两个字：“韧性”。
-
晚上，制片人要包场为林惟深接风，地点定在横店市中心的一家连锁KTV。
许栀没过分打扮，只穿一件白色长裙，干净利落。
她刚进包间，就看见一整排年轻女演员围在长卡座那边，热情洋溢，笑声娇俏。
林惟深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左边是女一号沈宜珊，右边则是女二琪璇，两个现在的经纪合约好像都签在曜行旗下。
沈宜珊穿得比平时拍戏还精致，画着全妆，眼神发亮地和林惟深说话，语调自然，神态熟稔，应是私底下早就打过照面。
反观林惟深，从始至终都没赏脸喝下她捧给他的酒，手指搁在玻璃杯边沿上，连动都没动。
烟雾缭绕的巨型KTV包厢内，那人只是偶尔点点头，或者应一句，目光淡得像隔着一层薄纱。
许栀远远坐在角落，端起一杯橙色果汁，静静看着。
她不急着凑上前，也没资本抢到林惟深身边的位置。
缓缓垂头，许栀望着手里的玻璃杯渐渐发呆，直待玻璃杯壁上悬挂的水珠终于有一颗砸向地面，她感觉旁边沙发突然陷下去一点。
——是导演。
“许栀啊。”导演笑着凑过来，手里自然也端着一杯酒，“你今晚可得表现表现，小林总是曜行的财神爷，说不定你能多拍两场戏，就靠这个局了。”
她轻轻一笑：“知道了，谢谢导演。”
“光嘴上说谢谢有什么用？你喝，先喝三杯表示一下。”导演毫不客气地把一只装满液体的杯子递到她手边。
她飞快瞟过了一眼，认出那液体的颜色应是烈酒兑了果汁，还算能接受的程度。
装作为难，许栀跟导演又推拒过几个回合，才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端起来喝了两口。
“这不就得了，在这行混还能一直不喝酒？今天就算是哥哥给妹妹补课了。”
许栀没出声，姿态唯诺地点了点头，眼神却一直悄悄瞄着林惟深那边。
他还坐在原位，只是时不时抬手看表，显然已经不愿久留。
导演凑得更近了，忽然低声在许栀耳边说：“一会儿散了别急着走，我送你回酒店。”
她没说话，也没动作，只垂着脑袋，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后颈。
夜里十一点多，酒局散了大半，导演借着“喝多了”的名义半拉半拽地把许栀拖出了KTV。
“我打车送你回去啊，你这状态自己怎么走？”导演笑着搀她。
许栀眼睛半睁半闭，挣脱掉导演束缚，扶着路边一棵树干蹲下身去，装作胃里翻腾：“导演……我好像有点……想吐……”
“哎哟那你快吐，待会儿上车你可别吐我身上——”
许栀没再说话，换做两只手撑在膝盖骨上。
不稍片刻，刺眼的灯光从她脚边碾过，一辆黑色轿车从KTV地下车库缓缓驶出，而后停在KTV大门正对的马路边上。
许栀就是在这时抬头，目光落在远处林惟深的身上，那人还是上午到达片场时西装革履、一丝不苟的模样，一场酒局过后，连胸前的领带都不见一点歪斜。
他从KTV门口走出，腿长步阔，制片人一路小跑着将他送到车边，又点头哈腰地说些什么。
导演眼睛一亮，嘱咐许栀两句就闪现到林惟深面前：“林总，辛苦您来一趟，改天请您吃饭——”
许栀就站在导演身后，距离他们的位置不远。
林惟深侧头看了眼立在他们身后晃晃悠悠的许栀，导演立刻会意，拽起许栀一节粉白的小臂：“许栀，有没有礼貌，还不赶快给林总打招呼！”
“林总好，我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许栀浑身猛地一哆嗦，动作中带着“醉意未清”的力道，一个趔趄扑倒在眼前林惟深的身上。
“呕——”
她吐了他一身。
车门半开着，林惟深整个人被她半挂在胸前，那股刺鼻的酒酸味和呛人的液体，瞬间打破了他身上干净疏离的气息。
四周瞬间安静。
导演傻了，制片人脸都绿了。
许栀捂着嘴，缓缓抬头，一双眼睛水汽朦胧，脸蛋红透，像是完全喝晕了的小动物，眼神茫然又乖巧，连道歉都带着软绵绵的颤音：“对……对不起……林总，我，我……”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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