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老师约的时间是六点,苏戟在家吃过饭后才出门,肩上挎着琴盒,跟着导航的方向走。张淞临给联系的琴室离锦桃桩不远,就在小区后面两条街,大概走十来分钟就能到。
穿过一条步行街,一眼就能望到那小洋房,立在别墅新区之中,还蛮精美。面积足够大,统共六层楼,每一层教学西洋乐器的一种。一楼是接待大厅,小提琴部在五楼,上面一层则是最吵的小号室。
李老师在一楼活动中心等苏戟,带着他乘电梯上楼,电梯升到三楼钢琴室时,一阵优美的旋律飘入耳,等升上五楼,恰逢今晚有一个学前早班,小孩子们在多媒体教室里锯木头,李老师假意嫌弃,捂着耳朵指了指其中一位孩子的琴弓,那孩子看见后反应过来,调整拿弓的姿势:“都说人家小号吵,我们这群小朋友比人家还吵。”
苏戟同老师一起行过走廊,望向四周装潢,应道:“这儿挺大的,单独的琴室一般不会相互打扰。”
她把苏戟带到小课室:“就是还好,有你们这些大朋友来拯救老师们的耳朵。”
苏戟笑了笑:“称不称得上拯救还不一定。”
李老师一听,内心慌乱无比,表面却依然镇定:“哈哈哈好,你妈妈说你即将考九级,九级的曲目练了没?”
“练了一部分。”苏戟打开琴盒,取出自己的琴,架好准备姿势。
李老师以前教过二胡,染上了些职业习惯:“那好,你先拉一段儿听听。”
话音落处,琴声缓缓奏响。
古典音乐是视觉与听觉并举的艺术,起势奏了一小节,李老师的眼角就已经弯成了月牙,一颗被初学者千磨万摧的心落了地,看来这男生只是谦逊一番罢了,相当及时与彻底地拯救了双耳即将失聪的老师与她被千磨万摧的心灵。
苏戟正在奏着九级自选曲目,他选的是巴洛克时期奢华却典雅的代表作之一。
男生身形端正,握弓的手恰到好处的张弛,骨节分明的手行到激昂时有力,转到舒缓时又十分性感。
这首乐曲现今翻奏的人很多,绝非困难,它因作曲家思念亡妻而面世,但作曲家自己却是一个整日荒|淫|无|度的人,表现出来的一面深情一面冷血,正是这种反差,致|使演奏者无论在哪个曲段,都需倾入感情,全程都必须紧绷,所以,想演奏好它也并非一件易事。
而眼前这位少年,显然将情感反差拿捏的游刃有余,那些情感体验超出他的年龄范围,他却仿佛能与之共情,一面叙说着悲戚一面又继续囚进生活里。苏戟行到忧悯时低垂着眸,微微侧头凝视虚空,好像在极远至看不清的地方思念着谁,而听他演奏的人,似乎也能看见,那少年怀缅至深到悲痛欲绝的爱人。
俨然是视觉与听觉的双重盛宴。
新买的肩垫与之前用的相比还是差了一点高度,苏戟的左肩稍用了比以前多的力气,将琴稳稳夹在脸颊侧面。一曲弹完肩膀有些酸,还是好久没练了,他想着,一曲终了收起姿势,琴声缓缓回荡在小课室里。
最后一段,记忆里的爱人消失,在梦中竟也抓不住,沉湎之后回头看,发现自己连纸醉金迷的舞会都再也不堪涉足。
苏戟缓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发现门框上早已趴着七八个小脑袋,正一脸崇拜地望着他,李老师在一旁笑得和中大奖似的。
苏戟拎着琴弓与琴身疑惑:?
“哥哥,你拉的真好!”
“哇塞,泥真得好厉害呀哥哥!”
“李老师李老师,我什么时候能学这个曲子?”
“再拉一曲吧,我还想听听!”
“哥哥,我以后能像你一样吗?”
小朋友们呼啦一下从门框上下来,扑到苏戟腿前,把他簇拥在圈里扒拉,纷纷仰头看着他,你一句我一嘴,好不热闹!
苏戟数了数人头:完了,这么多个苏曲儿。
“哎呀哎呀,乖啦不闹了,你们先出去找王老师,我要跟这个哥哥讲事情。”李老师一手抱一个,三趟下来把孩子们赶回多媒体教室,“这个哥哥奏得真好是不是妮妮?那你要和人家学啊,不要总偷懒,基本功都要练,别给我说空弦练习、运弓简单你们就不爱练。还有你,刘小宝,照你这程度一百年以后都学不来人家哥哥奏得这首曲子。好了,安啦,练去吧小兔崽子们。”
王老师在里面接应,最后一个娃进来后立马关门落锁。刘小宝失望的童声响在门内:“啊不会吧,那我要活多少岁才能和这个哥哥一样帅啊…”
苏戟在另一边瞅着这些场景,莫名想起了苏曲儿瘪起的脸蛋,把嘴撅得老高:“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跟我哥一样啊?哎呀哎呀,不学了不学了。”那之后,琴课老师退了张淞临一半的课时费,兄妹俩就在艺术这条路上分道扬镳。
苏戟埋头笑了笑,内心很爽:“臭屁小孩。”
·
第一堂课,李老师先向苏戟介绍了为他定制的课程计划,接着为他示范了一遍除自选曲之外的其他曲目,匆匆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应该没问题,咱们在八月中旬之前练完所有曲子,之后再巩固一下就能考试。”
下课时间到了,李老师引苏戟下楼登记报名,苏戟单肩挎着琴盒,转身关灯。
李老师转头再次向他确认:“你确定之后,咱们就从明天开始上课了哟,你有什么问题给我说,我会跟老大协调,满足你的一切需求。”老大说得是这家琴行的大老板,是位姓张的女老师。
苏戟点头,笑了笑:“没有什么问题,辛苦李老师了,若以后技艺方面有什么疑问,还麻烦老师多多指点。”
孩子们也都下课了,一个个小人拎着琴盒蹦蹦跳跳,与苏戟挥手:“哥哥哥哥!哥哥晚安!”
小姑娘妮妮跑来苏戟跟前道别:“哥哥我会好好练习的!哥哥拜拜!”
苏戟俯下身拍拍她的脑袋,同其他小朋友挥手:“好,下次见。”
小朋友们走到门口,拉上家长的手,又蹦蹦跳跳地回家去了,路上同父母说起今天琴课上遇到的大神。
李老师取来登记表,让苏戟填基本资料:“你资历好,不过这东西不好说是不是天赋,不管是咱们小提琴还是钢琴,只有勤加苦练、焚膏继晷这一条路,现在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大师是靠走捷径通向的艺术巅峰。”
“我看得出来你平常不会偷懒,但也听到了今天你琴声里的一点生疏部分,应该是搁置过很久了。我在音乐学院的时候修小提琴,辅修二胡,后来应当和你一样,也对古典音乐的旋律疲倦了,那段时间扔了小提琴,去练我的二胡去了,哈哈哈其实都有这样的过程,不过如今你既然选择捡起来了,我就帮你好好看顾,咱们一起加油哈!”
“好。”
苏戟趴在桌上写基本资料,听李老师讲话,点头表示认同。写完后把记录本还给李老师,将学费给她转了过去。
“OK,这个弄完了,还有一个课时卡我要打印出来给你,稍等稍等。”李老师拿着资料回办公室,此时一楼会客室外面,陆续有别的楼层的同学下课,楼里逐渐走空了,人声再次减小,却能听见楼上隐约传来的钢琴声,似是与先前上楼那阵出自同一人之手。
办公室里的打印机嗡嗡作响,李老师从门口探出头,陪苏戟聊天:“你现在的水平都可以参加省赛了啊?你以前比过没?”
李老师给他拿了一次性水杯,让他渴了自己接,苏戟端着杯子喝水,站在饮水机旁边:“没,我妈说等以后考过十级了再给我报。”
“嗐,现在没那么多讲究,虽然考级当作经历来看,也算是参加比赛的资本吧,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对每首曲子的演绎,有的到了十级还只会拉考级曲子,有的才四五级却能把好些名曲拉到绘声绘色…到时候你考完九级,我给你报个比赛试试。”打印机卡壳了,似乎是墨水殆尽,李老师撬开机子,默默念叨,“张老大哪儿去了,这破机子。”
恰在此时,会客室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张娟娟?要下雨啦,借我一把伞!”
苏戟听到声音时直接愣在那儿,举到一半的杯子里头盈满的水差点泼出来。
玻璃门显现出少年人的身影,影子由远及近,他一把推开玻璃门,探进一颗脑袋,第一眼看见了捧着茶杯惊讶的苏戟。
先前在烈日底下迎面撞上的徐家那位少年:“咦?”
而后,从震惊转为惊喜,“欸!是你呀!”
办公室里的李老师正焦头烂额,听到少年的声音和听到救星似的:“哎呀,大弟子你今天怎么调课了?快来过来给你李姐看看这个破机器!”
“你先坐着。”少年另外半边身子溜进门内,走入里间,“我娟姐呢?”
打印机有些年头了,每次“吭哧吭哧”转不动的时候多半都是这位大弟子来救得场,少年三下两出二卸下染料盒,为它重新充填新的墨水。
“不知道啊,你今天一个人在三楼?”李老师为少年的一波行云流水称赞不已。
少年道:“还有新学生,只有实习老师在,我张娟娟今天居然翘课!”
“好了,打印出来了。”
出来时发现苏戟没打算坐,正准备进办公室里看看情况,少年拿着那一沓课时卡递给苏戟,他笑起来,露出两颗浅浅地小酒窝:“欢迎你加入小提琴部这个大家庭。”
“欢迎欢迎!”李老师出来后把办公室锁上,去把会客室的窗户都关上,望向天空。
万里无星,空气越发闷燥:“你们俩都快走吧,确实快下雨了,我一会儿来关大门。”后面半句话专门针对少年说的。
“喏,伞给你们大弟子,不过这儿只剩一把了,你们看你俩怎么协调,我今天没开车,不然就送你们回去了。”
李老师把雨伞抛到少年怀里,他接过:“没事,我俩应该住一个小区的,反正挺近。”将雨伞握在手里摇了摇,望向苏戟,“走吧,我的客人,我替叛徒张娟娟好好招待你。”
苏戟点点头也笑了起来,同李老师道别:“我们的确住一个小区,李老师那我们先走了。”
李老师应道:“嗯,路上注意安全嗷!”
·
夜幕压在人头顶上,夏季多骤雨,水汽积得足够了,说下就下谁也预报不了。
“溪泽马上就要进入雨季了,最近出门记得把伞拿着,以防万一。”少年让苏戟稍等,去棚子里推来自己的山地自行车,“我下午骑过来的,我们抓紧时间走回去,应该下不下来。”
苏戟走到少年推自行车的一侧,与他并肩一起走在人行道下面:“你可以自己先走的。”
少年踢一脚地上的小石子,碎石滚向前:“那可不行,我怕你迷路了。”
“我叫徐寒,你呢?”
苏戟在心里念了一遍少年的名字,而后报了自己的:“苏戟。”
少年忽然抬头,望向他:“嗯?你叫我了?”
“什么?”苏戟怔然,刚才难道出声了?他莫名慌了几秒,过后才讶异自己为何要慌,他忙解释,“就…我是想问,你是哪个‘Han’字?”
徐寒回答他:“寒冷的那个寒字。”
单字取寒,很特殊,苏戟转回目光点点头,徐寒那会瞥见他的资料了,问他:“你是‘折戟沉舟铁未销’的那个戟吗,冷兵器的那个?”
苏戟答道:“是的。”
听见徐寒浅浅的笑声,他接着解释道:“我先前在课文里读到这首诗,觉得挺酷,我那时就想应该很少人用这个字取名,不然那该有多酷。”
苏戟转头,看到了徐寒亮闪闪地眼睛,胸腔剧频颤动了一瞬间,他看了许久忘了转回眼神:“我下午刚上课那会上楼时,听到了一段《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是你在弹吗?”由于电梯上升时间有限,只来得及听一小段,而那段德彪西的乐曲虽然简单,却被徐寒真的弹出了纯洁美好的感觉。后来徐寒开始练奏鸣曲,苏戟若是听到,兴许会震撼地拍掌叫绝。
徐寒:“嗯。那会我上楼找四楼教萨克斯的老师,也听到你拉琴了。”
“真的很棒。”
他的夸赞都发自肺腑,但最深的感慨还是:“真的,我好久没听到这么动听的提琴声了。感谢你来拯救我们小提琴部。”
苏戟:……
OK吧,苏戟以后就当个普渡众生的小提琴菩萨。
想到这个画面,苏戟觉得自己身后都有金光环圈了。
这个琴室是有多缺小提琴人才,明明钢琴还挺好的呀,看他们大弟子多优秀。
走出了新区,距离小区不算远了。环形天桥另一侧人声鼎沸,苏戟走到外侧去,将推自行车的徐寒引到里侧,想起一件事,转头问他:“你先前怎么知道我不认识这一块的路?”
“这个啊…”徐寒小心避让着行人,往苏戟这边靠了些许,“我们学校,溪泽中学的大群不是疯传你的照片了吗,各种角度的帅照。”
“大家就都知道,咱们学校来了个转校生了。”
徐寒偏头,笑着看他,有一半打趣的意味,但苏戟还是不太习惯直视他笑时的眼睛,很漂亮。
徐寒按照自己的猜测推断:“溪泽八校合并之后就只有一所中学了,你应当不是本地人吧?”
苏戟:“嗯,我来自阳城。”
“嗷,我就说嘛,以前在我们小区我从没见过你。所以说,咱就得好好招待我们远道而来的转校生朋友。”徐寒抬手拍拍苏戟的肩,少年人的骨骼还在生长,苏戟的肩骨却已然紧实宽厚。
“远亲不如近邻嘛,以后有需要帮忙随时叫我就好。”
直到徐寒转回头平视前路,苏戟才偏头看着他,延迟了数秒,才说:“好,谢谢。”
短暂的里程被两人走的漫长,他们彼此交换名姓,诉说聊闲,等行到小区正大门,暴雨终是降了下来。
苏戟让徐寒撑着伞快回去,南大门比他要远得多,而徐寒硬是要坚持把苏戟送到楼下:“好啦好啦,我怕你琴盒淋湿了,我来举伞,你把琴盒抱紧一点。”
徐寒比他矮一截,抻直手臂才勉强把两人装下:“快回去吧,晚安。”
苏戟站在屋檐下,隔着暴雨,朝他的背影道:“今晚谢谢你,晚安。”
徐寒一扬手,转角身影没入大雨中。
盛夏的雨大多汇聚突然,凝着热气升上高空,低空地面集了许多沙尘,暴雨一淋,全都被带起来扑到人的脚边,鼻里。粉尘味道浓,苏戟抬起手想抹鼻尖,自己都不知是要扇走尘埃,还是留恋那少年身上淡淡的香味。
手抬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放下手吸一吸鼻子,转身进了单元楼。
电子金属门轻轻合上,像在和盛夏的热烈道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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