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大到能容下千万人。茫茫人海,找谁都不容易。
但想要找到安眠,却意外简单。
老城区北面临海,建在丘陵上,曾经是欧洲人的聚居地。洋房密集,道路狭窄多是单行线。法拉利行驶进这样的胡同,属实有些憋屈。
可只要出了建筑群,逼仄的视野瞬间开阔。
深蓝的海,湛蓝的天,在遥远处汇聚出一条微弧的线。阳光追逐跑车,在十车道的临海公路上疾驰。
在港城最北端,有一处永远晒不到太阳的堤岸。
那里原是供车辆上下渡船的栈道,如今早已荒废。但它依旧疏离陆地,长长地伸向大海。
法拉利停在一辆纯白的脚踏车旁边。
驾驶座上的人下来,阳光攀附上她的肩头。身形颀长,黑发柔顺一直垂到腰际,随着步伐轻摇,宛如质地极佳的绸缎。
女人走近。
脚踏车洁白的车身和漆黑的大提琴盒倚靠在一起,车筐里有盆刚刚盛开的山茶,稚嫩的花蕊在海风中轻轻摇曳。
她单手掬起一捧花香,看向堤岸尽头。
岸石将海浪击碎,撒向空中,拼成一层浓稠的水雾遮罩,将太阳拒之门外。
虽然几百米外的十字路口春光明媚。但堤岸上依旧雾蒙蒙,似是飘荡着隐形的雪。
这里几乎没有人来。常客只有海鸥和鸽子。
在苍茫却空无一物的墨蓝海天之前,一点灰白扎进女人的眼中。
她心尖微动。
安眠坐在堤岸尽头的长椅上,鸟群簇拥在她脚下,翻涌的海浪在此汇聚。
她阖着眼,头颈放松微垂,安静得像被遗忘在海角的雕像。
一只离群的白鸽瑟缩着顶开安眠的围巾,从领口滑进外套里,以为找到庇护,就此坐下不愿再动。
有好奇的海鸥落到安眠肩上,发现了藏在针织帽和围巾底下姜红色的头发,于是歪脑袋,执着地将随手绑就的麻花辫往外咬。
安眠第九次尝试入睡失败,耳畔依旧只有海浪和偶尔几声鸟鸣。
她睁开眼,身上一半凯尔特人的血统让她的虹膜呈现金色,此时泛着无精打采的光。
这个荒凉的角落也放不下她倦怠的身心。
早该带些坚果来,这些鸟有了吃的大概就对她没兴趣了。
安眠抬手揉搓脸颊,后知后觉。
她的失眠症又犯了。
或许是因为音乐剧试排在即,她身为剧作家,笔下的主角过于扁平单薄、不成气候;或许是因为剧团生意不景气,她积蓄逐渐见底,马上连饭都吃不起;也或许是因为近期小行星撞地球的预言,末日降临之前,哪怕虚度一秒都会让人产生负罪感……
但如果明天世界就要毁灭,她其实也不需要为前两条倍感压力。
安眠愣了一下,随即便因自己竟然会相信末日预言而失笑出声。
海鸥准头不好,一口咬在安眠的脸颊上。
安眠吃痛,抓住它肥硕的肚子,抛向高空。海鸥悠哉借力,展翅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落回她的肩上。
安眠叹气:锲而不舍是好品质,但也要分场合,不然会变成死缠烂打招人厌烦。
想起衣服里还有一只。
安眠解开外套扣子抖了抖,那只白鸽从她身体里掉出来,落到腿上。
白鸽焦急地想钻回安眠的衣服里,好似外面的世界凶险万分,它要藏起来苟且偷生。可惜动作慢了,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出一只玄猫,闪电般伸出利爪按住了它孱弱的脖子。
玄猫瘦得吓人,肚子深深凹陷,脊柱凸起,隐约能看见胸骨轮廓。
白鸽在猫爪下徒劳地扇动翅膀。每动一下,玄猫尖锐的指甲便往它的羽毛里深埋一分。
玄猫饿得穷途末路,白鸽死定了。
如果没有外力干涉,白鸽和玄猫恐怕只能活一个。
安眠抬起手指碰碰猫的鼻尖,没有引起反感。看来应该有办法能同时救下它们两位。
正盘算着,忽得一阵狂风隆隆刮过耳边。
余光里,竟有阳光闪烁,空气逐渐透明,海波反射亮斑。
可是,这里的雾怎么会散呢?
安眠迟疑地看向远海,依旧灰蒙蒙的,像隔着一层纱。但身边群鸟已经扑朔翅膀展翼齐飞。接着,她听见了惊动群鸟的脚步声。
栈道尽头第一次出现除她以外的人。
皮质靴底踏在岸石上,步履稳健。脚步声越发逼近。
安眠回头,在飞羽间看清了岸上来人。
女人破开雾霭,牵引阳光照进常年封闭的海角,身后是明澈蓝天,斑斓春色。耳环上的珍宝闪耀,是她带进白日的碎星。
安眠突然惊吓过度,像刚学步的孩子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膝盖上的猫跳走了,鸽子飞了,她也不自觉地向后逃。结果腿弯磕在长椅上,又狼狈地摔坐回去。
女人没有踟蹰,坚定地向前走,直到影子像猫爪一样,牢牢地按在安眠身上,才从容停下。
而安眠被影子圈住,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越跳越快。
“安眠。”
女人自然而然地叫出安眠的名字,声音柔和又真实。
风静。浪止。
阳光晒透海角,万籁无声。
全世界只剩下这句再平凡不过的问好,如日日相见的普通邻里。轻而易举地否认了久别重逢后应有的遗憾和庆幸。
安眠想哭,却又十分厌恶此刻的伤感。她肺部痉挛,蓦得察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忘记了呼吸。
女人若无其事的态度让她的委屈变得莫名其妙,喉咙和眼眶的酸涩胀痛让安眠感到羞耻。
“苏晚汀?”
安眠迟疑地唤出女人的名字。
她满心彷徨,想看清面前的人,又怕她突然消失不见。最终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消去因为泪水堆叠而引起的重影。
她看见苏晚汀唇角含笑,恍惚间回到那个遥远的夜晚:
剧院散场,兴奋过头的小豆丁鲁莽地撞到陌生姐姐身上。
年仅五岁的安眠连道歉都忘记说,仰脸痴痴望着彼时只有十岁的苏晚汀。她就像橱窗里最珍贵的娃娃,值得安眠全部的渴望和憧憬。
小安眠不觉冒犯赖着不走:“姐姐真漂亮。要姐姐。”
二十年过去,换苏晚汀不请自来,闯进安眠的雾里。
安眠听见苏晚汀轻启双唇,春河中响起初次碎冰的新生。
“好久不见。”苏晚汀说。
————
“嚯!好瘦的猫。”
宋万紫一声惊叫把安眠从空想拉回现实。
安眠顺着宋万紫指的方向看过去:窗外,一只黑猫安静卧在阳光和树影交接的边缘,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十分悠闲。
有点像她昨天遇到的那只。
望着阳光下的黑猫,安眠突然轻声呢喃:“我见到苏晚汀了。”
“梦里吧。”
宋万紫无情地瞥她一眼,继续给猫拍照:“你失眠这么多天,总算睡着觉了?”
“……”
安眠收回视线,看向依旧没有消息提示的手机,蜷起右手拇指弹了弹自己的茶杯,一言不发。
“难道是真的?!”
没听见预料之中的回怼,宋万紫发觉安眠的异样,惊讶地转过头: “什么时候?这么大的事,你从今早就坐我店里,憋了半天,现在才告诉我!”
说完,翻开平板,开始搜索关于苏晚汀的消息。
“昨天她去北边栈道找我。”
安眠对宋万紫的震惊感到意外:“不是你告诉她我在那里的吗?”
宋万紫比安眠还要意外:“你在哪里我连你姐都没告诉。”
她慢慢揣摩出什么,越说眼睛越亮。
宋万紫喜欢画那种盛气凌人的上挑眼尾,加上若有似无的笑,安眠有时候会把她幻视成一只喜欢玩弄人心的妖狐。
现在,妖狐脸上笑意明显。安眠后悔把苏晚汀的事情告诉她了。
“看来你和苏晚汀心有灵犀、天生一对。”宋万紫果不其然逗趣道。
“胡说八道。”
安眠极快否认,皱眉转过脸去,不愿再和宋万紫有眼神接触。
“你和苏晚汀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五年、还是六年?”宋万紫问。
“七年七个月零七天。”
安眠随口纠正。
她低头摇晃杯子里剩下的一点洋甘菊茶,完全没感觉到哪里不对劲,也没注意坐在对面的宋万紫倒吸一口凉气。
“我们认识多久了?”宋万紫又问。
“五年、还是六年?”安眠记不清了。
“……”
宋万紫憋了一会儿,又把吸进去的凉气叹出来:
“你是真喜欢苏晚汀。
“虽然她拒绝了你,但你的爱意延绵不绝、经久不衰、沉重、反复,因为惨遭冷落失去意义,变得酸涩苦闷。可你不会退缩,不会放弃。
“你是西西弗斯,却很享受推动那块诸神用来惩罚你的石头……
“你是巨大的M……”
她越说越来劲,站起来手舞足蹈,差点唱起来。
“别瞎说了!”
安眠吓了一跳,又急又羞地拽着宋万紫的胳膊让她坐下。还好这个时间段,咖啡馆里的顾客并不多。
她尬得脚趾抓地,金灿灿的眼睛瞪成猫铃铛,压低声音:
“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好吧。”
宋万紫妥协得爽快,迅速收起架势。
她不是会抓住一点纠缠不放的人。她喜欢全方位进攻。
一说,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
那相思加上爱而不得的暗恋,就是潮湿雨季的花蚊子。尤其的毒。偷偷咬在人身上,疙瘩肿得奇高,又疼又痒,拿指甲在上边打个叉也不能缓解。
就算日后蚊子毒消了,也得在皮肤上留块深颜色的疤,让人看见了又想起那股难耐的痛痒。
安眠的蚊子毒,怕是再来七年也消不掉。
宋万紫看破不说破。
她是七年前,在伦敦念书时认识的安眠。正好是安眠和苏晚汀分开一周之后。
那天伦敦少有的天气晴朗,安眠背着大提琴,坐在车站等车。
她天生拥有姜红色的秀发和金闪闪的眼睛,阳光下本应该像盛夏原野上的花一样明媚。但当时的她仿佛被剔空了,只剩一副躯壳,阳光径直穿透她的身体,丝缕也不曾接住。
一种没有具象的灰蓝侵占了安眠,压倒柔顺的姜红和清澈的金,成了她的主色调。
只一眼,宋万紫就被安眠的氛围吸引。
比硬冷的琴盒呆滞,比空荡荡的车站寂寞。
又得知她分手时不管不顾咬了苏晚汀的脸,气焰嚣张怪异,一副此生不复相见的态度,结果转眼就失魂落魄、吊形吊影。
前后巨大反差让热爱八卦的宋万紫兴奋得像看见光的飞蛾,不计后果往上扑。
如今终于迎来故事最新进展,不枉她蛰伏多年。
宋万紫指着安眠脸颊边的红痕:“所以苏晚汀这么多年后回头找你,是为了咬回来?”
安眠想起什么令人惶恐的事,不受控制一抖,像是被小刺扎疼腰椎。但很快被她假借调整坐姿的动作掩盖过去。
她若无其事地揉揉脸:“这是昨天被海鸥啄的。”
“你还是放不下。” 宋万紫没想放过她,饶有兴致地哼笑一声。
安眠只好急切地解释道:“我只是为以前的不理智行为感到难堪。”
那段时间苏晚汀正在跟组,是领衔主演,电影拍摄已经接近尾声。她一口下去,咬得苏晚汀的脸都不接戏了。
没想到的是,不仅拍摄时妆造没对苏晚汀脸上的牙印进行遮盖,就连后期剪辑也对其熟视无睹。
安眠的牙印被莫名其妙赏脸,大剌剌地上映给了海内外观众。
偏偏那部电影制作水平极高,从编剧、演员、导演到更多幕后工作人员都展现了超水平的业务能力,在国内外斩获多项大奖。
更是被大众视为苏晚汀登上事业巅峰的里程碑。
于是那几帧脸上有牙印的苏晚汀更显突兀。
精良的制作不可能在这种细节上出岔子,主创团队这样安排,一定有深意。
揣摩其中意图成了当时影迷观影后的头等大事,一时间众说纷纭。
由于官方一直没有回应,到现在都还时不时有新推测浮现出来。
“呃……”真是神经病,我又不是狗,为什么要咬苏晚汀?!
安眠无意想起更多细枝末节,懊恼地捂住脸。
宋万紫划拉两下平板,顺手给最新出现的牙印分析贴点了赞,对安眠的反应不为所动。
“怎样你才能相信嘛?”安眠的声音从手掌后面嗡里嗡气地传出来。
“你们昨天见面聊了什么?”
“她想今天下午请我吃饭。”
桌上安静了瞬间。
宋万紫没等到安眠继续补充,迟疑地拧紧双眉:“就这?”
“她好像很忙,从出现到离开才不到三分钟。中间她手机都不止响了三回。”
苏晚汀曾经也是三金影后,行走的百亿票房。
去年年初毫无征兆地宣布接任苏时影业总裁、兼任制作部监管。
从那以后,公司封锁了所有关于新总裁的娱乐性质报道。苏晚汀就只会出现在财经新闻和苏时影业的财报上。
她母亲苏清扬珠玉在前,创立公司发展成行业龙头。苏晚汀新官上任不到一年,不忙才怪。
安眠抬了下肩,被自己的猜想说服。
宋万紫幽幽开口:“推掉和苏晚汀的饭局,我就相信你真的放下了。”
“不行!”安眠怏然一惊,“再怎么说,苏晚汀还是安觉的朋友。要是让她知道我不守信用临时爽约,少不了骂我一顿……”
“你姐远在伦敦,就这么怕她?”
长姐如母。提到安觉,安眠越发不痛快:“肯定是她让苏晚汀来找我的。”
当初,安眠毕业要到港城发展,最反对的就是安觉。到现在还变着法子想让安眠回伦敦去。
终于,安眠的手机响起消息提示,是苏晚汀。
她连忙拿起手机:
“我得走了。”
“那就拒绝苏晚汀提的一切要求。”
宋万紫当机立断:“不管她想让你干什么,统统拒绝。”
安眠眨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晚汀是前影后、现影视公司总裁,身价上亿。
“我是事业瓶颈被家里断供的落魄编剧,一文不值。她能要我做什么?”
“人有了钱,就会开始想要别的东西。”宋万紫抛了个意味深长的媚眼。
“而且小行星今晚就要撞过来了。地球最后的夜晚,谁不想和年少时的遗憾至死疯狂?”
安眠面无表情:“不信谣,不传谣。”
“对你来说是谣言。我是开店的,这就叫商机。”宋万紫拿回安眠手里的收款码,摆摆手,示意免单。
“你那点儿钱留着花在刀刃上吧。
“我策划的主题夜活动报名火热,今晚就狠狠敲诈那些文青一笔。”
“……奸商。”
宋万紫听见夸奖笑容比外面的阳光还灿烂:“宋氏致富经——道德和金钱此消彼长。”
光顾着斗嘴,安眠忘记答复宋万紫的要求就走了。
宋万紫隔着窗户目送安眠上车,指尖敲了两下桌面,小声念叨:“我就当你默认了。”
按理说,跑车造型热情张扬,车漆颜色越显眼,越能体现其承载的自由叛逆的精神内核。做得好,车漆颜色也能成为品牌标志。
众所周知的,比如:法拉利红、兰博基尼的黄、布加迪的蓝……
宋万紫对车没什么研究,但至少认识车标上的战马。
苏晚汀的法拉利相比其吸睛的流线型车身,黑色的车漆显得过于保守了。
虽然在阳光下会晕出夜空一样的深蓝色光晕,为车子增添不少灵气。但还是不免让人感觉商务、沉重。
有种老师家长眼里的三好学生背地烟酒乱来的割裂感。
心机。虚伪。
两个词同时在宋万紫的脑海浮现出来。
她没由来地打了个寒颤,当即给安眠发去消息:
【小心苏晚汀。她可能有病。】
——病名为病娇。
晚上,报名活动的顾客陆续赶到,宋万紫趁开始前的闲暇到外面透气。
先前她有端猫粮和水出来,但那只黑猫躺在原地一下午,硬是一动没动。
宋万紫语气无奈:“饿成皮包骨了还不吃东西,你有厌食症吗?”
等她走近,发现不知道谁取了几粒猫粮放在黑猫跟前。它毫不费力,伸着肉垫捞进嘴里,细嚼慢咽。
再转头,盛着猫粮的瓷碗旁边落下一只白鸽,小鸟脑袋在碗里点点,终于选出一颗最好的,衔起来飞到黑猫身边,轻轻放到它眼前。
宋万紫:“?”
稀奇。
她拿出手机想拍下来,看见安眠回的消息:
【苏晚汀真的病了!】
宋万紫:“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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