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可以选择何时闭眼,可入睡则不然。
几乎在做出这个选择的瞬间,她们就感到后悔,在这一点上她们俩出奇地相似。今夜她们注定心事重重,而这个选择相当于把她们自己与那些心事困在了一起,这种时候,闭眼反倒是种桎梏。
她们都打定了主意不再开口,是各自的不愿,也是相同的不知。谁也不敢动一下,生怕一点点的动作都会带来什么东西的结束或破碎,即使她们都一清二楚今晚不会再有事发生了。
为了不让心事吞没她们,她们的对策也惊人地默契:将注意力转移到对方身上——体温,触感,呼吸的深浅,心跳的快慢——任何事情。出人意料的是,也许是因为刚吃完饭的原因,她们竟然不到一炷香时间就昏昏睡去了。
比安卡伫立于房顶上,她望着星海之上的那弯峨眉,心思却在薇莉迪娅身上。
薇莉迪娅到底想要什么?这是她结契时就在想的问题。
那姑娘的心境当时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变化,导致她的态度很快从犹豫变得坚决。其中一重原因倒不难猜,毕竟情况没有给她从容思考的时间,快速做出决定是必须的。但这只能解释变化的速度(或许甚至还不完全),就连这从犹豫到坚决的变化也一样,终究是表象,不能解释变化的根本。
比安卡觉得她一定是想通了什么,她当时的神情曾几何时在自己脸上也出现过。只是,那究竟是什么,她不得而知。
直到今晚。
米蕾尔说薇莉迪娅要走了,这比安卡是知道的,毕竟薇莉迪娅至少要随她到天湖城才算完成任务。可米蕾尔又想让薇莉迪娅留下。薇莉迪娅完成这项任务后难道不回来吗?这样一想,米蕾尔从来没有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一样,甚至连会不会回来都没有说。
是因为不知道,所以不敢?还是因为知道,所以没必要?
这些对比安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薇莉迪娅似乎不会回来了,不能或不愿,而她想知道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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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是要去哪儿啊?”
月见草站在窗前,双手抱着胸,一边看着马车的背影缓缓驶去,一边自言自语。至少她觉得她在自言自语,直到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好像在盯着窗中谁的倒影,视线渐渐聚焦,那轮廓也随之清晰。
是莉莉安,她正弯着腰在床边鼓捣着什么,一头长发被她绑成一束低马尾垂过肩头,深红的发色在头顶水晶灯的照耀下映着葡萄酒似的光泽,甚是诱人。要是闻上去,会不会也有酒香……?
在想什么呢!月见草甩了甩脑袋,试图驱散这奇怪的念头。不过这不能全怪自己啊,谁让她平时把头发保养得那么好。月见草又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自己的一头乌黑秀发,如果她脸皮厚到能这么说的话。
她脱下那件她常穿的紫色纱衣后就把绑着的头发也披了下来,明明绑起来的时候看着还行,现在却发现头发乱糟糟的,该翘的翘,该缠成一团的缠成一团,发质还有些干枯。她抬起一只手,五指分开来伸入头发中往下捋了半寸不到便卡住了。这使她有些气恼,或许比她预想的还要气恼些,她偏不信这个邪。
“咝…”
疼。这是她的身体在对她抱怨她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她有些后悔。还是算了吧,再这样非得拽掉一把头发不可。
她身后的莉莉安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小脾气,等她再把注意力转回去时,莉莉安已经直起身子,脸上正挂着一副满意的笑容盯着什么地方。倒影中看不见,所以她转过身,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她在看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整整齐齐的紫色方块。
“你给它叠起来了?”月见草的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
“嗯。”莉莉安好像还沉浸在整理好衣服的喜悦当中,语气还有点飘飘然。接着她看到了月见草的表情,其中有五分震惊,三分不明所以,还分别各有一分不满和……难为情?她把刚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了……吗?”她见现在一身黑色衬裙的少女没有反应,还在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紫色方块,便又开口道,“晚樱?”
“你给它叠起来干嘛?”她这话一出口就想给自己脑门上来一下,可是话头一旦抛出去了,后面的话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出,“它在那儿不是好好的吗?”
月见草承认,她的语气确实比必要的程度多出那么一丢丢的咄咄逼人和无情,然后这可能让她听起来有那么一丁点地像个不近人情,只顾自我的混蛋。她知道莉莉安的用意是好的,被胡乱揉成一团扔在床上的衣服确实让人看着不顺眼,而且她要是自己的衣服,被这样对待的话可能都想要跳起来打自己一顿。
“叠起来不是整洁一些……嘛?”莉莉安似乎察觉到自己说不定好心办了坏事,顿时有些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挑拣着词汇。
她的一位……叔叔?大哥?也经常叮嘱她要整洁一点,不然回头别人看到她活得跟个强盗一样,怕她以后嫁不出去了。她当时的回复是:翻了个白眼后转过身,抛下一句,“谁要嫁人啊?!”,就自顾自地走了。
事实上,处于教团内部基本就代表着能够发展一段恋爱关系的几率几乎为零,首先能不能够找到喜欢的对象是一回事,其次就算找到了,教团也会在这关系露出苗头之时就将其扼杀(手段因人而异,一般的评测标准是成员的价值和对象的地位)。她的父亲是个例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显然,他要不是个例外的话,她就不可能在这里。
他们心里其实都清楚月见草大概不会嫁人。她知道,他这么说只是盼着个好兆头,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像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去生活,尽管她那时觉得希望不可能的事发生很蠢,可她也明白,会这么说的只有她的家人。
但是啊,这衣服跟着她也快两年了,到现在还没有要跳起来打她的迹象。既然她觉得无所谓,衣服也没抱怨(她很清楚衣服不会抱怨),那么也许这衣服就在那窝成一团也没什么问题。
莉莉安非得给它叠起来。
她越想越觉得这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事实上这的确是,可她原本仅各占据一分的不满与难为情正随之放大,尽管她打死也不会承认她会为这种事感到难为情。为什么呢?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到底是由于莉莉安未经自己允许就动了自己的东西,还是由于自己做都懒得做(因为做了也做不好)的事被她这么从容又快速地搞定了?
或许两者都有,或许两者都不是,抑又或许她只是不喜欢自己的决定受到挑战(如果这都能称得上是挑战的话)。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变快,头脑也在升温,她已经搞不清楚这些究竟是现象还是原因,她也不在乎了,无论如何,她要说些什么,即使她极有可能才说完就要后悔。不过反正自己平常也这样,她想道,那不就没什么区别了吗?
“不整洁怎么了?碍着你事了?”
完了。她看到莉莉安的神情时,脑海中只这一个想法。那甜美的笑颜已经无影无踪,将其顶替的是一副受伤的面孔,眼角的委屈几乎都要溢出来了。她现在只想掐住自己的脖子,求求自己别再说了。
“不是……”她看得出莉莉安强忍着委屈,还在尝试着跟她解释,“没有碍着我——”
“——那你把它叠起来干嘛?”
急急急,干脆急死你得了!月见草一贯对自己迅敏的反应速度感到骄傲,这次是少数她痛恨自己的这一点的时候。这于她而言不是什么新鲜事,以前她跟家人吵架的时候也时不时这样,只是他们毕竟是几乎看着她长大的,她什么性子他们可太了解了。莉莉安与她相识仅仅不过两周。
“我这不是出于好心——”
“——谁要你的好心了?”
她完全没注意自己说这些话时的样子,直到莉莉安瞪大了眼睛,她才从她瞳孔中的反光看清自己的模样。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冰冷而陌生,还眯着眼睛,弹回来的视线冰冷而锋利,刺得自己的双颊都有些火辣辣地疼。
她看见自己的表情没有变化,她看见对面的少女嘴唇翕动两下,却没出声。莉莉安垂下头去,避开她的视线盯着地板。要是她此刻直视着莉莉安的眼睛的话,她就会看到其中的挣扎,一滴流光绕着眼眶打转,一圈又一圈。
不知过了多久,那滴流光终于不再流转,定在了一个地方,莉莉安眼中的挣扎也继而散去。等待不一定会有结果,那便不再等待。月见草依然在等待着莉莉安说些什么,于是莉莉安转过身。那一瞬似乎闪过一颗晶莹,宛如一颗微小的宝石被甩飞,于空中接住了水晶灯的光。
她的心神再回到莉莉安身上时,那少女已经走到了门前。她眨了下眼,莉莉安的身影就从门缝中一闪而逝,最后只留关门声的回响与她共处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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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安双手提着裙摆,快步走下楼梯。
深呼吸,深呼吸,她这样告诫着自己。大口地吸气,再大口地吐出,专注于这个过程,其它的什么都不要想。
她下了楼梯后才想起一件事:比安卡小姐不在。比安卡离开之前有跟她们短暂地交代过,她们的行动基本不受限,只要别走太远就行。话是这么讲,她从来不是喜欢给人添麻烦的类型,如果楼下有人在,问她要去哪的话,她大概会说就出去走走,然后在门前草坪站一会,看看山下的景色应该就差不多了。
可她看了看四周,发现一个人都没有。她暗自松了口气,接着犹豫了一下,结果便是心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她咬了咬牙,没有让这小小的变化阻挠她的脚步,接着她向后门走去。
推开门,凉爽的夜风扑面而来,她回过身去轻轻将门合上。
多此一举,她心中有个渺小的声音说道。
她低头扶着门框,双眼紧闭,又深吸了一口气。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她想道,平时你可不是这样的,莉莉安,你不该这样啊。慢慢吐出那口气,她直起身子,沿着门前小路挪动脚步。她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也不在乎小路会把她带去哪儿,只要离这儿远一些——离人远一些——就够了。
她本想走前门出去,只是刚要动身便想起来,她们卧室的窗户正对着前门,而她不想被月见草看见。一想到这,她不觉加快了脚步。
被月见草看见?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她若真的想要挽留她的话,早就会做些什么了——在她们沉默的时候说些什么,在她转身出门的时候喊住她,在她下楼的时候追上来——可她什么都没做。
说到底,月见草也没有义务要去挽留她,不是吗?她们相识不过两周,就连朋友都只是勉强算得上而已。要是再决绝一些,她们说白了仅仅是出于机缘巧合而不得不在一起的两个……乘客?旅伴?这么一想,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不清楚与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没准她们不需要有任何关系,没准……这就是月见草在用自己的方式说,她不想和她有关系。
别这样,好不容易才忍住的,不要这样。她再一加快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前。她脚下的小路带着她进了一片林子后便消失了,令人惊奇的是这片林地竟然平坦不输小路,致使莉莉安一时间没有发觉,直到山下的灯火被地势隐去,她才停下脚步。
看不见了。
好在这片林子的树木低矮,枝叶稀疏,月光得以从中洒落,为她提供些许光明。可她不过常人,即使在常人中眼力也不过尔尔,平素更是极力避免走夜路,要走夜路也尽挑熟络的路线,还要备盏灯笼。现在这种情况要数起来的话,好像还真是第一次。
她四下环顾一圈,灰暗的林地上银影斑驳,没多久,她便发现自己隐隐约约能够辨识出一些轮廓。好在这林子没有一点阴森的感觉,只是过于宁静了。倘若她视力再好些,或是林子里再多些动物,什么夜莺,松鼠,猫头鹰之类的……还是算了吧。她轻轻摆了摆头,发觉这不是个好主意,谁知道会多些什么动物呢,万一多出来些蛇,或者蜘蛛这种动物,那还不如她一个人呢。
她深呼吸了几下,试图平复她的心情。这一下的打岔似乎打消不少不安,身体也不似刚出门时那么紧绷了,这时她才察觉到,林中的空气还挺清新的。这么想着,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出后心情似乎轻松了许多。
趁着这会儿的自如,莉莉安挪步往回摸索。她并不是要回去——暂时还不想——而是想要回到之前还能看到城内灯火的地方,她想在那待一会。不一会儿,她便惊诧地发现,在这林子中寻路竟比她想象的要容易许多。城内风光被挡住是地势原因,她走到了山背着下城区的那面,所以她只要往上走,就迟早会走回去。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她很快就回到了林子的开端,这里树木较她先前的位置还要稀疏些,只能说是勉强维持着“林子”的称呼。不过莉莉安不介意,她已经坐在了一颗树旁,整个上半身的重量都托付给了树干,双眼漫无目的地在城市的明暗间游走,心思则是完全不在那上面。她又想起月见草。
这一段的停顿与路途使她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她开始以另一种(理性的)视角来看待这件事。客观的来看,其实没有证据表明月见草不想和她产生任何关系,迄今为止,她觉得她们相处得还是不错的。
她觉得。
如果这其中有问题的话,就是出在了这个“她觉得”身上。于是莉莉安又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她们相处的过程,和一些她莫名其妙就印象深刻的点滴,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她应该也这么觉得。
莉莉安自认看人有一定的眼光,这是靠她小小年纪就步入社会磨炼起来的。是,她步入的社会对比一个大城市的社会而言可能就如同池塘与潜渊一般,真正的天壤之别。不过就月见草这个个例,她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她认为月见草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外冷内热的姑娘,很多时候都嘴上说着不想不要干什么,可最后还是会去做。就像那次在镇子上,明明不想上街买东西的,却仍是陪着她从中午一直逛到快傍晚。“是那个女人一定要我跟来的”——她会这么说,但当她问她缘由时,她选择了拆穿自己的借口。
她认为月见草其实是个好人,也是关心她的。在当初相遇时,月见草就知道那场风波是因她而起(还有艾儿),而她即使被卷入这场风波,差些丢了命,都没有怪罪过她们。之前在马车上也是,当她被那股莫名的恐惧攫住时,月见草也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常,要不是她一再强调没事了,月见草说不定还真会给她扛起来就开始找医馆。那种担心做不得假。至少,她愿意相信那种担心不会作假。
这么一想,这姑娘还是挺可爱的嘛,她在房子里的那种态度应该也是一般不会出现的,这样的话,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莉莉安打住了这个危险的思路。
不行不行,不能就这么为她开脱。就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也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就这样为她开拓的话只是在纵容她,更是在践踏自己的自尊心。
她唉了一声,叹了口气。说到底,自己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件事?又不是没被骂过,也不是没被冷眼相对过,当佣人的这种事难免要碰上的。她刚要去想,却又制止了自己。
她不想去想,起码不想在当下这种情况去想。莉莉安站起身来,心里已经知道该做什么了:她们得谈一谈,用成熟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如果是她做错了什么,那她自然会道歉,可在那之前,她无论如何都要听到月见草的道歉,而且一定要是真心的。她知道自己不该被那样对待。
她呼出一口气,习惯性地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一点没有就是了),接着回过身去,身体已经做好回房的准备了,只是心还有些悬,不过没关系,她想道,剩下的心理准备可以路上再做,还有一段距离呢。
然后她的算盘就摔个稀碎。
她想着的那个少女就站在她眼前不远处,那位少女依然只是穿着黑色衬裙,月光轻抚她露出的肩头,映得她肌肤更为雪白。
“我……对不起。”
月见草张口便是这句话。
“啊?”
终于突破五万字啦!最近和家里人出去旅游,更新频率比较慢。路上看了一些书,觉得括号用起来好像很有意思,最近也在反省总体的文风,欢迎反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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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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