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外,马车前端已经看不见人影,车厢里倒是多出来一个。
比安卡前脚刚走,紫衣少女便爬进了车厢中。就算没有凉快多少,总比受着烈阳曝晒要好。
车厢内的少女坐在车尾处,视线投向车外,似乎没察觉到身旁多了个人。紫衣少女也没理她,一进车厢就躺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篷上的一处斑渍,眼神却心不在焉。闷热的空气如一床棉被,将她们的心与心事一并压住,谁也无法逃脱。盛夏午后是如此地明晃,她们一路驶来的小路就要一眼望到头。可任她们再怎么看,也看不见今后的路会铺向何方。
紫衣少女的眼皮几次想要合拢,但次次都在执行前被大脑驳回了。闭眼意味着与记忆独处,而那是可怕的。记忆中的现实是可怕的,所以记忆也是可怕的。昨晚是她这周第一次睡过四个时辰——还不如醒着,她是这么想的。
闭眼,回放。
她瘫在地上,身体在流血,骨头断掉了。是哪里她不知道,有多少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是这样的,因为痛。直到她抬起头。眼睛传来的信息麻木了身体,所有的疼痛都由心所代为承受,就像一双爬满铁锈的爪子正把她的心脏撕扯成渣。
她这辈子不过(四)个亲人,其中只有一个是血亲,她的父亲。就是那晚,其中三个都在她眼前被一一虐杀,皆是一人所为。血肉横飞之间,挥之不去的是那人的欢欣,和自己的无能。
她的本能反应竟然是逃跑,这让羞耻与愤恨同时涌入她的眼眶。随之而来的便是无力,因为事实就是即使她不逃,也不过是沦为黏在墙砖路瓦上的几道血污而已。无法抵抗,更无法改变。
最后只剩她一个人——她想这么想。但她偏偏还不能这么想。因为来这小镇的五人中,除她之外,仍有一人不知踪影。她是在那夜早些就死了?像自己一般逃走了,得以幸存?还是……
她不能去想。不愿,也不敢。
睁眼,眼角好像有一丝温热滑到了耳根。她向上伸直手臂,看着自己的手掌张开又合上。本以为自己余生都要作为残废度过了的。
她手臂又落回身侧。能动真好。她不想再想这些了。
于是她转过头去,看向坐在车尾,望着外面的少女。
“喂。”
她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盯着车篷,等着回应。可几息后,仍是没有声响。
“莉莉安。”
她又试着唤了唤少女的名字,毫无反应。她又转过头,发现少女恰似她一般,沉溺于自己的心事中。
“莉莉安!”
“啊!”
一声叫喊之下,被唤作莉莉安的少女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吗?”
她差点一句没怎么了就要出口,得叫莉莉安三遍她才应声令紫衣少女说话的兴致瞬间下去大半,原本要说的已经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怎么叫你几声都你没反应?”
“啊,方才在想心事。”莉莉安眼神中有些歉意,“不好意思啊。”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说来听听。”
“嗯?”
莉莉安双眼睁圆了些,有些难以置信,可少女的心思如水,下一刻便又流成了一抹淡淡的笑。
“月见草小姐,难道…是在关心我吗?”
这次轮到紫衣少女睁圆了眼睛,显然是没料到这出。她匆忙将头又转了回去,或许幅度还稍大了些,莉莉安只能看见她的后颈和些许侧脸。
“别自作多情了。”
所有的这一切奔波和失去,就只是为了找到这对姐妹。曾经消逝的就像从未走过这世间,而这对姐妹还好端端的在这。她该恨她们吗?她想,但是她的心却做不到。她无论如何试图说服自己,她心底都知道她们不过是争夺的对象而已,何过之有?
况且…就算她很不想承认,但是这少女的笑颜确实有一点点地……
“你说不说?”
她的不耐烦中藏着一丝别的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点……”
莉莉安欲言又止,视线又飘回那片林子。
“担心你妹妹吗?”
“啊…嗯。”心事竟被一语点破,少女听着颇为惊讶,点头道:“月见草小姐怎么知道?”
“她们两人一走你就一直盯着那片林子看,眉头还皱得那么紧,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不是在担心妹妹还能是什么?”
自己难道就这么好猜吗,莉莉安不禁想道,还是因为这个少女太敏锐了?她们才认识不过几天而已,甚至除了几次礼节性的对话就无甚交谈,真要说起来的话还是妹妹与她交谈更多,关系更亲近些,怎的她就这么了解自己了?
“月见草小姐原来这么关心我吗?”
“都跟你说了别自作多情了,任谁拿膝盖想都能想到的事而已。”
顿了一下,月见草想起来了些早就该说却一直忘掉的事。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小姐,所以别叫我小姐了。”
“那我该怎么称呼呢?”
“直接叫名字就好。”
“叫名字吗……”
空气陷入一阵沉默,随后月见草在响起的嗓音中听到了一种故作矜持的委屈。就像一位梳妆完毕但又羞于见人的少女,闺房紧闭,帘子却露出缝隙,令人不自觉地想要一窥镜中容颜。她仿佛能看见镜中那嗔怪的目光,就像自己真的犯了错一般。
“艾儿都喊你晚樱姐姐…你却只愿意让我叫你名字吗?”
那不然呢?!未免也太过亲近了吧!月见草脑海中就要响起警铃。小孩子这么亲近也就算了,你个做姐姐的也这样啊?难道一点跟人保持距离的意识都没有吗?
可她说出口的却是……
“……随便你。”
自己好没出息啊,月见草顿时感到。
她耳畔传来一声轻笑,单纯的喜悦,似春风游幽谷。
“晚樱还真是温柔呢。”
这两个字被她说出来的感觉还不赖,月见草产生了这种想法,她…她嗓音挺好听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概。但这并不是重点。
“刚才不是还在说你的事吗,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
“啊…是的呢…”这么一打岔,莉莉安似乎忘了之前在讲什么了,“方才说到哪儿了?”
“你说你担心你妹妹。”月见草提醒道,“可她跟那女人待在一起,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嗯…”莉莉安挣扎片刻后,还是选择了压下心中的不安,“或许…我确实不该担心吧。”
莉莉安的确不担心会发生什么比安卡应付不了的事。如果比安卡应付不了的话,那她们几个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帮也帮不了,跑也跑不掉。
她担心的不是这个。
“你不相信她吗?”
莉莉安怔住了。这是她自己都不允许自己想的念头,紫衣少女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就直接将其拉到了阳光之下。
“不是不信……”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后,她低下了头。
“只是害怕万一。”
说出这话后,她嘴角又泛起一抹笑,但这次承载的不是喜悦,而是自嘲。明明她打算就这样一直闭口不提,扼死这个想法的。她们姐妹俩能够平安渡过那一劫的唯一原因就是比安卡,而她现在却要怀疑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知感恩的人有被拯救的资格吗?还需要别人拯救才得以幸存的人有这个资格吗?
“我也是。”
莉莉安猛地抬起头来,她看向月见草。
月见草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看向她,接着说道:“但其实,如果她想对你们怎么样的话,早就可以下手了,没必要特意等到今天再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而且……”
这我都知道,莉莉安这么想,却没说出来,而是接着她的话问道:“而且什么?”
“我应该早就死了。”
莉莉安没有回复。她从没问过月见草是如何与比安卡相识的,只当她是比安卡的随从或是弟子,跟在她身旁已经很久了。
但她说的这些话却在莉莉安心中搅起了些波纹:如果这二人一早就相识,那她的死活与自己和妹妹有什么关系?她害怕的万一又为何与自己相同?
“晚樱?”
“嗯?”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比安卡小姐的?”
“比你早个两天——”
月见草刚要询问原因,便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她身躯纹丝不动,心却一下子失了底。
“所以……”莉莉安沉吟了一瞬,然后说道:“你也是被那场风波涉及的人吗?”
“嗯…”
月见草的心重新着了陆,可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言语已经脱口而出。
“是的。”
“这样啊……”莉莉安缓缓说道。不知为何,月见草听到了一丝歉意。
“把你牵扯进去了,对不起。”
道歉的是莉莉安,哽咽住的却是月见草。
一种羞耻和歉疚揉杂而合的情感堵住了她的喉咙,令她脑海中已经自动组织成形的话语无法进入那少女的耳朵。这少女明明是受害者,却还在向她道歉。反观之下,她却连对她坦诚相待都做不到。
她不能告诉她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因为这太过虚伪了,她没有资格安慰她。
她也不能说没关系,因为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谎言再继续下去。
可她也不敢和盘托出。
所以她缜口不语。
在六月的这个午后,本就闷热的空气变得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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