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莉迪娅将厚重的实木大门推开一条缝,差不多是刚好容下她娇小体型的距离,她一侧身便钻了进去,动作熟练得不像是第一次这么做。
进去才把低下的面孔抬起来,手刚刚放到兜帽边檐上,一道熟悉到刺耳的声音就猛地朝她袭来。她的心一沉,抬起眼便看到了声音的主人,正坐在前台后面托着腮,嘴角扯起一副讥诮的笑容盯着她,与记忆中的景象重合得惟妙惟肖。毕竟是同一个人。
“呦,是你啊?”女人的眼睛眯成一条弧线,表情怎么看都是在笑,却无法让人感受到丝毫暖意,“你怎么回来了?”
问句?反问句?薇莉迪娅无视掉话里带的刺,就当没听懂便好,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没必要现在计较。
“嗯,是啊。”薇莉迪娅放下捻住帽檐的手,戴着就戴着吧,也不碍事,“来的这么早啊,诺拉。”
“怎么,不乐意见到我?”名为诺拉的女人改为抵住下巴,将头摆正,脸上笑靥不减,直勾勾的盯着她。
“哪有的事。”
薇莉迪娅再度低下头去,任由兜帽投下的阴影遮住自己的表情,往前台侧边的弧形楼梯走去。
“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本来还怕没跟你说过再见你就走了的。”薇莉迪娅走过前台时,她向前俯过身子,用一种惋惜的语气说道,其中的半真半假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这句话令薇莉迪娅的脚步凝滞了一瞬,垂于身侧的双手在斗篷中悄然握紧又松开,她继续步伐。
本该不痛不痒的。事实上,这句话也的确不痛不痒,比这更难听的话她都能够波澜不惊地如同肩上灰尘般掸掉了,这种话不该扰乱她的心境的。
可偏偏就在不久之前,有人对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而且还是一个她很在乎的人所说的。表面意思相差无几,内里所蕴含的情感……薇莉迪娅甚至都不愿意与之比较,她觉得那会玷污了那人的心意。
她咬了咬牙,忍住了冲动——任何、一切的冲动——然后走上楼梯,全神贯注于在大厅回响的,自己的脚步声上,一阶又一阶。
“啧,真晦气。”
她身后飘来这么一句话。声音小得像是低声的咕哝,安静的环境却又保证能够传到薇莉迪娅耳中。
不痛不痒。薇莉迪娅浅浅吸进一口气,呼出,上楼梯的脚步不间断。就像这样,随手掸掉。
就在这短短的三言两语之间,没有人注意到大厅的角落已然多出两位访客,悄无声息,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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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薇莉迪娅行至楼梯顶端时,比安卡与希雅兰从前台另一侧的弧形楼梯跟了上去。
路过前台时,希雅兰瞟了一眼那个叫做诺拉的女人。她正阴沉着脸色,一脸闷闷不乐地死盯着柜台后的一份什么文件看。至于她有没有看进去,从她不断敲打桌面的手指便一目了然。
再回过神时,希雅兰发觉比安卡看都没看一眼就径直走上了楼梯,仿佛完全无视了诺拉的存在,她不禁感到些许的惊奇。先前这女人不是跟薇莉迪娅看起来关系挺好的吗?怎么现在看着这么冷漠?
她不打算问,行动会告诉她一切。她跟了上去。
薇莉迪娅到了二楼转了个弯,向通往三楼的楼梯走去。上了几阶台阶后,她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侧过身去,探头看向楼上的某个地方。楼梯挡住了她的面容,谁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片刻,她便恢复了方才的动作。
来到三楼,希雅兰发觉薇莉迪娅放缓了步速,脚步声也轻了些,她走到一扇半掩的门前,止住脚步,将头往门缝边凑了凑。
“……我要困死了……”像是一位少女的声音传来。
“呵……”另一个软糯的声音打了个呵欠,听着也是位少女,“说得谁不困一样,别打扰我专心练字。”
“好想睡觉啊……”第一位少女又嘟囔道。
“你字练完了?”第二位少女责问道。
“怎么可能啊,”第一位少女听着像是翻了个白眼般说道,“我要是写完了早就去睡……觉了……”说着她又打了个呵欠。
“小心让老师抓到你偷懒,罚你双倍。”声音软糯的少女说着别打扰她练字,却还是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
“不可能的啦,”第一位少女听起来胸有成竹,“老师这个点哪儿会来,还得再要个那么……一炷香——”
门口的地板发出一声嘎吱的动静,门内一切的声音——少女们的对话,羽毛笔于纸面的划动——一瞬间尽数消弭无踪。
片刻的寂静盘旋于门内外,薇莉迪娅面带尴尬的盯着脚下的那块地板。哎呀,忘了。
“老……师?”门内传来一声试探性的询问。
事已至此,薇莉迪娅觉得自己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她干脆地把门推开,带着一副难为情的微笑向二人摆了摆手。
“嗨…”
于是门内便爆发出两声不约而同的惊呼,声音大到一楼前台的诺拉说不定都能听见。
“薇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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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嘘!”薇莉迪娅连忙举起一根手指贴到唇边,“小声点!”
说着她便走了进去,顺手把门也给带上了。
希雅兰有点无奈,这扇门的存在对她们二人而言不过是些微不便罢了,但不关这扇门还是比关的强。她克制住翻白眼和摇头叹气的冲动,这点职业素养她还是有的。呼吸之间,她便将心神转移到其它感官之上,轻轻推动体内星尘,其余四感瞬间变得锐利起来,身旁万物的存在似乎都更为确切了。
除去一人外的万物。
比安卡一如既往地不动声色,如同无星之夜中的空荡平野那样死寂,她们几乎是肩并着肩,可有关比安卡的一切——心跳,呼吸,气味——她都感受不到。若不是还有一层斗篷勾勒出了她的形体,希雅兰都要开始怀疑这人的存在了。
一切能够称之为特征的性质都于存在的边缘游走,如此程度的隐匿,究竟是为了什么?她的体温会不会也总是与气温相同?
薇莉迪娅好像能够解答后面的问题,希雅兰想起来马车上发生的事情,又把注意力转回盯着的那扇门。
“你……怎么回来了?”第二位少女问道,声音轻得像她不确定是否要开这个口,“不是去培训了吗?”
“……老师说的?”
“嗯。”
声音在那间屋子里似乎传播得极慢,慢到连屋外的希雅兰都能依稀感觉到空气的凝滞。片刻的沉默后,薇莉迪娅才再度开口。
“我这不是培训完了嘛,就先回来了。”薇莉迪娅像是想要强行让语气变得轻快些,可又过犹不及,声音中她的勉强一览无余。看来她不擅长这个。“你们最近过得怎么样?”
第二位少女挤出两声轻笑,与薇莉迪娅的勉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说道:“还好——”
“——不好。很不好。”
打断二人对话的是第一位少女的声音,低沉而闷热,方才的睡意好似已然被蒸干了,喉咙中心底的不悦噼啪作响,睡眠不足以另一种形式体现在她身上。
“为什么?”第一位少女质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还是我们其实根本就没那么亲近,你觉得走了就走了,我们没必要知道?”
希雅兰没有听到薇莉迪娅的回复,或是干脆任何动静——除了心跳,房间里的心跳更大声了。三人皆是。
“很过分吗?这个要求?”她接着问道,“两年的时光,在你这连一句再见都抵不上吗?那天我听到消息人都傻了!老师一进门,说你走了,去其他地方工作了,然后丢下这句话她也走了,我甚至都没追上去接着问,就坐在那一动不动,因为我不明白!不明白什么叫你走了!不明白什么叫去其他地方工作了!不明白什么地方,不明白为什么,就连什么时候发生的都不明白!”
少女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俨然演变成了怒吼。希雅兰有些汗颜,行动组的计划中确实是没有考虑到这两个人的情感。
对于薇莉迪娅的人际关系他们自然是了如指掌的,但他们在考虑把薇莉迪娅调走的借口时,想的是这两个人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什么水花,只要合理,这两人自然不会也无法追究。只是计划中绝对没有料到薇莉迪娅还会回来见她们这一环,其后果也只好由薇莉迪娅来承受了。
“好了好了…你别太激动——”第二位少女试图缓和情况,可还没等她说完就被打断了。
“还有你也是!”第一位少女不知为何又将矛头调转。
“我?”第二位少女惊讶地问道,希雅兰清楚地捕捉到了她心跳的加速……还有另一种声响,她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它从远处传来,踢踏踢踏,如同不祥的钟声一般令她突然皱起了眉头。她什么时候听过这种声音?
“你怎么能还装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就算现在生气又能怎么样?”第二位少女的声调小有抬高,可还是以心平气和的语气说道,“那发生了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啊?什么都改变不了,不是吗?”
“生气代表你在乎!”
“我不生气难道就不在乎了吗?”她的声调没有更多的提高,针锋相对的语速却披露出她当下的心情,“再说了,你那晚也没比我多掉几滴眼泪啊!你怎么就知道我不生气?我生气不代表我就要对薇莉发火,那样不是只会搞得所有人都不开心吗?”
“所以我对她发火是我错了是吗?”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复。希雅兰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她的境况。
现在说什么都不是。说是合乎她方才的逻辑,但不近人情。确实是薇莉迪娅不告而别在前,人情上第一位少女有十一分的理由对薇莉迪娅发火,所以她应该说不是,奈何她又才说过不该发火的理由。可谓是一着不慎啊。
希雅兰能够听到第二位少女的心跳,那剧烈的跳动出了口竟然只有她语气那般平和,希雅兰不免感到些微的讶异,宛如那铁蹄隆隆传到千里之外的土地中一般,最后只剩点点残响。
踢踏踢踏。那声音又一次侵入希雅兰的脑海,她终于听懂了,那是高跟鞋敲击光滑石面的动静,清脆有力。它有条不紊地朝阶梯上移动,节奏规律得近乎优雅,犹如房檐上轻盈踱步的猫,又似微风一般巡视自己领地的贵族夫人,她究竟是在哪里听过这样的旋律?
不知不觉中,房间内的争吵声沦为了嘈杂的背景音,她的关注一点一滴地尽数献给了那沿着逶迤阶梯而上,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快走…这两个字忽地在她心底回响,她却挪不开脚步。
快走。她的双眼死死锁着那扇紧闭的门,可视界一片模糊。她没有在看。
快走!她眨眨眼睛,眼前的景象再度清晰起来,她身子一旋,转向身后。
“大人,我们稍微换个位置。”
说罢她便直接动了身,一边还祈祷着比安卡会就这样跟着她走,就这一次就好。她没有听见比安卡的脚步,但也没听见比安卡叫住她,于是她脚步不停,不回头地走到了楼梯口的正后方。
回过身,那一袭灰暗轮廓已经出现在了她身边,她还没来得及暗自庆幸,那熟悉的背影便赫然闯入她的眼帘。那人穿着一身深蓝长裙,衬托得她半露的背脊格外雪白,仿佛远洋中一片大理石的岛,起伏的肩胛骨恍如月光照拂下的两条山脊,柔和、优美。
这女人一直都这样吗?希雅兰想道,是她的印象淡了,还是这女人真的变得更美了?记忆中的轮廓恍惚中与这背影渐次重叠,她觉得这洁白的皮肤上隐约浮现出斑驳的红印,但下一个瞬间又消散无踪,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动了动。
“……好。那你们俩慢慢聊吧。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回过神来,房间里的争吵不知怎么演变成了这样,她随即就听到那女孩的脚步声咚咚地向门口赶去。
只是还没等她走到门口,门便打开了。那个背影率先一步到了门前,恰恰好堵住了气头上的少女的去路。
接着希雅兰就听见了曾在自己耳鬓厮磨不知多少个夜晚的嗓音。
“你走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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