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厦门,我总会用一个字来形容,那便是“重”。
刚到厦门时,我觉得这是一个老而弥坚的城市,觉得它过于老旧甚至有些瞧不上它。
当时我孤身一人南下,拖着行李来厦大求学。这里和长沙不大一样。人们穿着露背露肩衣,悠悠走过街巷,巨大的芒果树开在街巷边,张扬而热烈。老厝宅带着闽南沿海风味,温热而闷,穿堂风难以吹过,因为巷弄里全是凌乱的摊位与店铺。西洋气息的旧别墅凌乱地散着,排档、店铺夹杂着市井街头的叫卖。
这便是他们的热闹。重重叠叠。
初来乍到,我听到的全是粤语,听起来全像“况”、“锵”,我什么也听不懂,夹杂在拥挤之中,我不由得有些思乡。
当时我的设想是到沙坡尾看渔船,和留青一起在海边漫步。
高三上学期快期末的时候,我和留青的事情被人捅了出来,我至今仍记得那一天。一叠照片被甩在桌上,年级第二喊着要同性恋死远点,而双眼却被妒火烧得神智不清。我们太爱彼此了,以至于不善掩饰伪装。
“眠眠……对不起。”余留青有些难过地低着头。光逆着打下来,她的脸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她站在门口,握紧门把手。我蹲在楼梯口,抱紧双臂。阳光和风静静的,掠过蔷薇花丛,摇过红桂树梢。
可是那天我话很少,像一个荒芜的冬天,万里冰封。
我每天恍恍惚惚,看着新年级第一再无对手,看着紫苏被太阳晒焦,仿佛一个人寂寞地挨过了一个冬天。
我母亲终于忍无可忍,“你看看你什么样子?恶不恶心!谈同性恋!我还指望你考中央音乐学院?白眼狼!”
我又被注入了一口生机,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对她吼道:“我不想考中音!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我妈被我吼懵了,愣了一下,随即怒上心头,恶狠狠地猛扑过来,“你有没有良心!你还觉得你搞同性恋是件正常的事情?你还知不知道对错廉耻了!狗都比你懂吧!”
我们疯了一样打了起来,准确来说,我没怎么动,只有她在愤怒地扑打。
“是啊……我不就像狗吗……”我抹去磨破嘴角流出的血,“虎子也知道在你把锁链抖响时乖乖过去等着被吊起呢。我应该像狗一样等你安排吗?”
我把琴往地上一砸,琴头一声巨响,裂了开来,琴弦狠狠弹起,迸得四散而开。
我收了手机,收了一切杂物。余留青走得干干净净,就仿佛从未来过,有时我恍惚地想——这是梦吧?
奶奶佝偻着背,腿脚一深一浅很艰难地走在田间。她头发稀疏花白,手指关节突出而皮肤黝黑皲裂。
“是报应吗?”奶奶哭着问我,“造孽啊……”
我沉默地说不出话来。
她们是生我养我的人,理应对我负责,我也理应亏欠她们。
可是余留青呢?也就这么被赶走抛弃了。她一无所有啊……
我每天把自己困在背书做题与上课之中,愈发沉默,愈发阴郁。我比宋沂雨和秦时关还要努力,比所有人都更努力。我一个人坐公交车上下学,每天车外沙尘滚滚,mp4里播着英语。我一个人起床,不赖床也不再不叠被子,学会了一个人热剩饭,也学会了一个人煮面。我总是一个人走着,总是捧着书学习。我拿了余留青才会拿的第一,作为文科第一和那个取代了余留青的男生站在一起合影。
那曾是我的梦想——和留青一起站在台上合影,被所有人羡慕。
“真恶心。”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厌恶。和那个男生站在一起,我一阵反胃。
我学会了许多。
余留青不在的日子里,我学会了照顾自己。可我还是不会找竹笋,于是我再不上山去竹林了;我也不会夜钓时穿蚯蚓,于是我不再夜钓;我也不会削菩荠,于是我不再吃菩荠。我也不会快乐了,可我想快乐。
留青,你再教教我如何快乐啊。
渐渐就习惯了。我安慰自己。
高考考得还不错,我如愿去了厦门大学。
走的那一天,也近秋天了。树影斑驳,前一夜庭中如藻荇交横,有种“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的感觉。
从海陵岛回来后,我已经好多了,现在反而有些舍不得这里。我在这儿长大,日子重重叠叠,也深刻非常,现在我要离开这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去大城市了。
厦门的市井气息熟悉又陌生,我坐着地铁,从一边跨海到了另一边,风景很美,有一段路可以看到海水。我看到了和我一样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她们似乎都有伴儿。下了地铁,我搭了一段儿的士。
“你从外地来的?”司机与我攀谈,“来厦大?”
“嗯。”我向来怯懦,不擅攀谈。
司机却挺热情。于是我听明白了他们本地人在当地出租房子,开的士也能生活得很不错。
“可以去鼓浪屿,那里海很好看。”司机说。
我付了钱下了车,往厦大走。
沿街高树盘桓着气根与刺枝,有的垂长条,有的刺凹凸。穿过一条小巷,我发现墙上竟种了仙人掌,而且还很多,有的棕榈树从房子中长出来,精美得像假的一般。而房屋才鳞次栉比,仿佛电影里杂乱的民居,迷宫般难走。
进了厦大,则又是一片新天地。学长带着新生们走,我忐忑地跟在后面。就这样,我来到了我的宿舍。
无论如何,从前的一切就这样往后移,而大学便开始了。我也找到了新朋友,也开始学习大学课程,也习惯了去图书馆,甚至开始早上跑步,晚上散步。
“长沙好玩吗?”张佳泽问。她是湖北人。
“还好吧……”我向她说了说我的家乡,“……不过我也不怎么去城市中心。”
我们一起走到了坡上。这里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从高处天台下望,可以看见黑色的海,海上有月光,有灯光,浮光跃金般亮晶晶的。而海边有许多人,他们也在欣赏着海景,也在繁华中做乐。但我们并不与他们相关,他们欢乐他们的,而我们可以安静地欣赏美景。
“感觉厦门这边有许多山呢。”张佳泽说,“我来的时候盘过了几座矮山,山上开满了三角梅。”
“我们那边也有山。”我说。风呼呼地吹过来,抚过我的长发,热乎乎的。“不过高一点,我们家那座山上可以看见梅溪湖那边的金色灯光,而且三月份四月份左右,整座山都会开满粉嫩桃花。不过,我们那边风是凉的,不这么热。”
“诗意的栖居啊。”张佳泽羡慕地打趣。
“是啊。”我淡淡地笑道。毕竟自己的家乡被夸赞总归是件快乐的事儿,“我们那边山上有好多笋子,余留……”我顿住了。
“什么?”张佳泽趴在栏杆上笑着看我。
“没什么。”我笑了笑,一带而过,“笋子要赶紧挖,不然就不会留下什么给你了。”
我们偶尔会骑自行车穿过隧道。张佳泽一直很喜欢那些壁画,因为她业余爱好是摄影,她在这里拍过许多照片。
“你看商学院的壁画,好看吗?”
“咱都是商学院的,我当然觉得好看。”
有时候我想,我真有这么健谈吗?事实证明,长期以来只是因为我爱追赶余留青,才不肯和别人交友罢了。但我也只爱和张佳泽当玩伴罢了,面对外人的话也就那样。
“你要多说活。”导师这么说,“我们商学院的学生,用通俗话来说,就是要个个都是人精。”
于是,我强迫自己与更多人交往,与张佳泽学,与学长学,与学姐学,也学会了说场面话,也似乎如鱼得水地参加各种聚会与活动。
“我感觉你并不喜欢参加活动。”张佳泽担忧地说:“不喜欢你就别去了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吧。
“可我不喜欢闲着。”我说。
张佳泽震惊地看着我,双眼瞪大似铜铃。
“要不我努力考教资好了。”我说。
自此,我和张佳泽的时间规划又有些不一样了。
“讲真,我自认我是很爱学习的了。”张佳泽打趣道:“没想到你比我更爱学习。你这劲头要是拿去钻研理科,那就上巅峰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后悔没选理科。与余留青在一起时间太短了。
放暑假时,我和张佳泽都不打算回家,双双窝在厦门打发假期。
这里男人女人穿着短裤,有的男人甚至穿背心,大家拖着人字拖,悠闲地晃荡。入乡随俗,我们也穿着人字拖露出大长腿闲着晃悠。
“哎呀,你看这里的人都露肩露背的,你穿那么保守干吗?”刚开始,我十分不愿意穿得暴露,张佳泽就总是翻着白眼要扒我风衣。
后来,我抱着死气沉沉的心态,不情不愿地也换上了露肩装。
“哇!你怎么这么白!”张佳泽就咂嘴惊叹,像个扑棱蛾子一样绕着我打量,“才发现你认真换这种衣服居然这么好看诶!”
讲真,我从不觉得自己好看,也不喜欢被别人这样打量,于是我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不自然地捂住了眼。
双子塔下,张佳泽举着相机四处拍照,我出了层薄薄的汗,无聊地坐在一边舔冰棍。阳光热烈,我不适地压低帽沿。从大学路到民族路,我们走过一片厦港建筑,沿途有许多来厦门旅行的游人,我们混迹其中,穿行在街巷中。
就这么过了几天,有一天我正在图书馆学习,突然接到了沂雨的电话。
“喂,来接接我们呗,我们快到车站了。”沂雨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混着高铁哐当声。
“你们怎么过来了?”我有些惊讶,对张佳泽示意了一下低头跑出了图书馆。
“看你有没有死。”秦时关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自然知道他们是在担心我,不由得心里有点儿暖。
“那个,张佳泽,我可能要出去一下。”我有些为难地对张佳泽说:“对不起了,不能陪你了。”
“这有什么。”张佳泽合上书,爽朗地笑着,“一起嘛。”
“那个……”我想着合适的措辞,”你可能不会喜欢他们……”
“怎会?”张佳泽惊讶道:“你的朋友,我怎会不喜欢?再说,我还没见过她们呀!”
无法,我只好和张佳泽一起去。
“诶,你不会见了她们就扔下我吧?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的吧?”张佳泽问我。
我们正站在高铁站外高台上等着,闻言说道:“嗯,你是。”
直到五分钟过去了,沂雨与时关才走了出来。沂雨背着包穿着白T,时关拖着箱子,领子敞开。
我对他们挥了挥手,他们看到我,便笑着走了过来。
“我没看错吧?”张佳泽失神地喃喃道:“为什么我看见两个大帅哥往这边走来了?”
我小跑过去迎接他们,“没错,他们就是我的好朋友。”
我扑过去和沂雨拥抱了一下,抹了他一手汗。
“嗨,好久不见。”沂雨笑着说。
时关和沂雨考得特别好,超常去了人大。
“那是你朋友?”秦时关问我,指了指一边无比呆滞的张佳泽。
“嗯,她叫张佳泽,和我同系的。”我说着放开了宋沂雨。
“挺好的,你交了朋友呢。”宋沂雨笑道。
我和张佳泽带着时关和沂雨去了沙尾坡,带他们去了鼓浪屿,也带他们逛了许多名街。最后,我们找了家大排档吃晚饭。
“感觉你过得也不是那么差。”宋沂雨说。
我喝着花生奶,咔吧咔吧把软花生嚼碎,“也就那样。”我淡淡地说。
宋沂雨笑了笑。
张佳泽问,“我点一条海鱼没问题吧?”
宋沂雨挑眉,“余因眠不喜欢吃鱼啊。”
张佳泽惊讶地转向我,“啊?可我看她每次也吃了,也没说不吃啊。”
这回轮到宋沂雨惊讶了,“嗯?是吗?”
我低头喝着花生奶,含糊地说:“我现在吃了。”
秦时关于是和张佳泽在厅台点单,我和沂雨坐在原地。
“我收回我之前的话。”宋沂雨说:“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知道吗,你现在总是以一种强迫的想法把自己往前赶,但心是空的。”
我低着头,“道理我都懂,可我没办法。”
宋沂雨也没多说。都是大人了,没必要说教什么。第三天他们便起程回去了。
张佳泽见我又继续无波无澜地学习,忽然纠结地开口,“那个,因眠啊……”
她有些欲言又止,“你该不会喜欢宋沂雨吧?”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震惊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看你一直状态很奇妙,那个……你该不会是喜欢宋沂雨,被秦时关横刀夺爱了吧?”
我有些啼笑皆非,“什么鬼,你脑洞真是……等等,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一对?”
张佳泽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之前点单时问秦时关有没有女朋友,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加我微信……他就说,宋沂雨是他男朋友……但可以加我微信什么的啦……”
“你不反感?”我狐疑地看她。
她搔搔头,“其实……也还好吧……我们摄影社里有个男生也有男朋友,在音乐系……其实我还认识一些……也没什么啦。”
于是,我也就放下心来。
张佳泽却凑上来小声问我:“哎,所以你是不是喜欢宋沂雨啊?”
我攥紧了书页,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告诉她实话,“其实……我也是同性恋……”
张佳泽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呆住了,良久才说了句:“哇哦……”
自此,张佳泽看到漂亮女孩就拉住我,堪称忧心婚事的老父亲,被我拒绝仍不死心。
“啊……因眠,你到底喜次什么样的女孩儿啊?”张佳泽额头抵着桌子哀嚎:“你看大家都脱单了。”
我不喜欢什么样的。我只喜欢留青。
但我不能这么说,于是我说:“你不也没脱单吗?”
张佳泽捂着心口怒视我。
大三的时候,我们文学社跑到猫咖去搞活动。这时我才发现,我是那么受猫欢迎。
“啧啧,余因眠啊,你看我喜欢的布偶都不理我了。”学姐咂嘴。
我怀里窝着一只猫,身边围着几只猫,脚边还有两只猫,我从没有被这么多温热有毛的动物围过,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窝在我腿上的猫。
后来,我捡到了一只姜黄色的猫,寄养在猫咖里,天天来看它。撸猫与吸猫原来很让人享受,它依赖你,你也可以感受手掌的舒适。关键是,生命。
生命,向来让人感到神奇与爱。
“它叫什么名字?”张佳泽喝着咖啡看我撸猫。
我心不在焉地想了想,忽而想起猫用的柠檬味清洁剂,于是说:“柠檬。”
于是,它就叫柠檬了。
只不过,我总会在叫它时想起另一个人,她身上也有柠檬味舒肤佳的清香,也会让我抚摸她温热的脊背,也是会舒服放松地闭上眼。
余留青走后,我一直用这边卖的芒果味香皂,已经很久没闻过柠檬味芬芳了。
就这样,一年复一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白驹过隙,我在厦门的光阴也就这样无悲无喜地漂荡过去了。少年时期总说桃花如雨,树影斑驳,竹叶萧瑟这般重重叠叠如上瑶台之景,就仿佛一些歪歪扭扭的线,艰难地扯着我,让我仍然心有温情。
但总归,我仍是长大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了。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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