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觉得,浏阳对于我来说算一个擦肩而过似的陌生人,但事实上,那是我外婆家,倒是个熟人。
我外公曾是一个地主家的孩子,改革开放后成了一个普通人家的家主大人,他有三个女儿一个男孩,因此,我有了一个姐姐三个弟弟。
小时候,我要坐上两个小时的车回浏阳。我瘦小苍老的外婆总是在用她开裂的手淘米洗菜,而我外公总是在房间里欣赏他的收藏品。
“小时候,我和你大姨妈要一边学习一边下地做农活,而你小姨妈和小舅舅算什么金童玉女,是宠着长大的。”我妈妈曾对我这么说:“我还记得我当时呕出过一条很长的蛔虫。田地里太脏了。所以我当时努力学习,就是为了好好读书,不早早嫁人,能上好学。”
我妈当时愤愤地说,外公一点儿也不爱他们。
也许是这话留下的心理阴影,我一直努力做个爱学习的乖小孩,努力让“重男轻女”又“偏爱更小的小孩”的外公喜欢我。事实上,我也许也做到了。外公对我很客气,甚至会破例给我讲故事,带我看他的收藏品。
但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树下学习,戴着圆框大眼镜,温温糯糯像个很好欺负的书呆子,和我活泼好动一肚子坏水的弟弟们与追求时尚的大姐姐显得格格不入。
我的姐姐和弟弟们就此开始了对我的“折磨”。
我生于长沙,长于长沙,可以用长沙话与爷爷奶奶愉快交谈,但对浏阳话却是一窍不通,显得人生地不熟的。我的弟弟们和大姐姐于是总嘲笑我不会浏阳话,不配做浏阳的孩子(虽然我也不承认我是),并因我听不懂浏阳话而在背后嚼我舌根。若不是我外公不喜背后语人言,不然他们也有可能将我外公带偏了。
最让我讨厌的便是过年了,一户一户人家地去走亲戚,只有我用普通话祝福,也听不懂别人回了什么。往往吃宴席众人话些家长里短我都只能一头雾水,在一旁沉默地吃饭。
因为这些,我曾想要融入我的弟弟们和大姐姐。
“我们去捉鹅吧!”我弟弟提议道。
我点了点头,默默跟上了他们。他们一路在前头带路,一边用浏阳话说着什么,也许是讲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田垄里站着几只鹅,我大姐姐“嘘”了一声,众人一齐蹑手蹑脚地走近,在鹅低头吃碎稻粒时冲了出去,我被带得也跟着一扑。鹅被惊动了,扑着翅膀嘎嘎叫唤。众人把来不及刹住车的我往前一推,让那鹅疯狂地咬上了我的衣服,诡计得逞般大笑着全身而退。我顾不上那么多,也想往后跑,却被众人的一推与鹅的死咬弄得直往后跌。旁边的屋内立马传来女人的叱骂,与水泥高地上众人的大笑传入我耳里,像惊蛰的落雷,“轰”的一声让我心里的什么彻底崩塌了。
“我以为我们只是在开玩笑而已。”我大姐姐后来这么说。
但是,我至今也怕着鹅这种生物。
后来,我便不再尝试着融入他们,继续读我的“圣贤书”。
有一天,我们家举办宴席,我们小孩子被要求去剥一盆鹌鹑蛋。平分了任务后,每个人只要剥一小盆就可以了。
当时我好不容易在余留青的说教下养成了睡午觉的习惯,于是便用最快的速度剥完了我那一小盆,赶着上楼午睡去了。
当我睡完了下楼,却被铺头盖脸一顿责骂弄得很懵。我这才知道,我的弟弟们说我好吃懒做,没有剥就去睡觉了,说我那一盆是他们剥的。
我突然就感觉很难过,又很失望。但我不想在他们的嘲笑与围观下哭,于是倔强地站得笔直,虽然我的眼眶可能已经通红了。
“啊呀呀你这孩子一点儿也不知错就改!”我那最喜欢拧我胳膊掐我脸的姨妈叫嚷着,伸手狠狠拧我的手。
我不想说话,不想辩白。这么多年的乖巧与好学安静、听话换不来一时的信任。就算是不争了,不怨了,又能怎样?大家都说小孩子记性浅,但也许因为我是巨蟹座的小孩,也许因为习惯了被余留青捧在手心护着而忘了如何去与其他人相处。
所以,我一直记得那个夏天,记得那个夏天的温度。
也因此一直想忘了那个夏天的温度。
后来,我长大了一点儿,开始了冷淡沉默。
这个夏天,我窝在凉爽的屋里看英文版的《饥饿游戏》,我爸爸强行收走了我的书,叫我不要“做样子”,呵斥我出去走走,和弟弟们聊聊天。我被赶出去了,同时连带我的弟弟们也被丢了出来,他们对此很是怨愤。
他们商量着带着我走了很远,去了小卖部买冰棍。
老板听不懂普通话,不耐烦地又问了我一遍想要什么,弟弟们在一边干站着用嘲笑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闭了嘴。他们买好了冰棒问我时,我冷淡地丢了一句“随便”。大概觉得没趣,他们不再折腾,给我拿了支“随便”。
那天的太阳好毒啊,满田的烟叶仿佛在冒烟一样,我一个人走在水泥路上,心里空荡荡的,望着远山发呆。冰激淋一点点化了,在手心里湿漉漉黏糊糊的,我冷漠地扫了它一眼,随手把它抛到了路边。
邻家的牧羊犬跑了过来,围着我打了几个转儿,见我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一些,便扑过来舔我的手。我摸了摸它,它低下头来把冰激淋舔着吃了,对着我摇了摇尾巴。这只德国牧羊犬向来与我们家相看两生厌,唯独对我还算好,因为只有我不会在看到它后大叫着挥拳赶它走。
“宝宝?”这时我突然听见了我外公的声音。
我立马站了起来,把摸了狗的手背在了后面。
外公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狗,却没有说什么别的,只说:“怎么站在外面?这大热天的,回去吧。”说着,他摸了摸我的头,把草帽摘下来戴在了我的头上,带着我往家走。
我对我外公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我外公其实受过高等教育,不会把我弟弟们和大姐姐对我的妄议听进心里,反而还会在听见时皱眉。他的确很喜欢我,而至今我也说不出他为什么喜欢我,是因为我的乖巧好学呢,还是仅仅因为对外孙女的疼爱。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某一天,我的弟弟们在大姐姐的带领下去玩耍,做各种上树掏鸟窝的这些勾当,而我一个人捧着本全英文的《哈利·波特》坐在明堂里看。只会说浏阳话的外婆尝试着用普通话似的奇怪语言问我要不要吃梨子,我说:“不想吃,很饱了。”她迷茫地看着我,说,“听不懂。”于是我简单粗暴地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一切归于安静,安静得孤独。明明那个夏天的蝉鸣是那样响,可我心里却像一片空荡荡的孤寂麦田,永远不会去应和刮过的风,永远空荡荡的,也永远孤独。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看书呢?”头上忽然响起我外公的声音。
我抬起头,大睁着双眼仰视着他,他用枯瘦的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把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
我没有说话,只是仰着头看着他,而他也明白答案,故而只是爱怜地看着我。他受过高等教育,于是用普通话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鸵鸟。
那时候我还很小很小,现在的我已记不得那天到底有没有看见鸵鸟。大概是没有的吧。他或许只是想带我出去走走。
但我还记得,那天阳光暄人,我侧过头看一棵路边的大树,外公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那是香椿。”说着,他便伸手去够我由于过矮够不着而只能仰视的树枝,拽下来了一把新鲜的香椿。
那天晚上我们吃了香椿煎蛋。
我其实特别喜欢吃鸡蛋,尤其是香椿煎蛋,但却无比讨厌吃辣椒煎蛋。但大家总不记得,总是把辣椒煎蛋推到我这一边,说:“多吃点,你最喜欢吃蛋的。”
像余留青对我的爱,是细水流深,渐渐刻深,她就记得我爱吃的和不爱吃的,但我竟不知我外公也知道。
像有阵清风吹入我心,我恍然听见风吹麦浪的声音。
小孩子的爱恨很简单,就像我会躲避那个爱掐我的姨妈一样,我开始亲近外公。
我的外公是个老烟枪了,他每天就坐在一个大竹藤躺椅上,摇晃着着看书。烟雾笼在他身周,他晃荡着抽烟。
“宝宝。”他这么叫我。
除了留青,还从来没有人这么亲昵地叫过我,仿佛对我的疼爱发自肺腑,让我无力招架,也不舍得招架。
于是我看向他。
“到这儿来,宝宝。”他指指他身边,“这儿光线好。”的确,为了我外公良好的读书体验,那儿光线确实很好。
于是我抽起凳子,移到了他身边。他看着我,弯了弯眼睛,递给我一个梨子。
很奇怪,他不给小孩子糖,却给小孩子梨子。其实他身边总是除了烟就备着梨子本身就很奇怪。
于是,那么多个无人之时,我都和外公一起度过了。他唤我宝宝,给我很多吃的,会爱抚我的头,会给我念书。
“宝宝。”那天他叫住我。
他从柜子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几张他最宝贵着的收藏品,那是几张墨竹图,长在岩峦分明中,挺拔俊秀。他用垫石小心地压住,手指轻轻抚平宣纸,欣赏地看着画。我不了解中国画,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
“又在看那几张破画了!”门外传来小姨妈不满的嘲讽,“几张破纸,花那么多钱买,八成被骗了,还把它们当宝贝呢!”
那时的我最爱坐在庭院的柚子树下,抵着那里摆着的石磨看书。那时的外公已经得了肺癌卧床,我被禁止与他待在一起,也不再坐在以前的地方看书。
“我要抽烟!”屋内传来外公的咆哮,以及早餐包子落地的扑通声,“为什么是肉包?我要糖包!”
我被吓到了,一动不动地僵在那儿,半响才继续啃奶黄包。过了一会儿,咆哮声止住了。姨妈叫嚷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拿扫把去扫地上的包子。
“都肺癌了还吃糖包抽烟,爱死不死!”她骂道。
后来的记忆是日复一日的争吵摔砸。在阴暗的房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在一日一日的更加麻木中,日子一点点流过,外公的病也逐渐变重。肺癌晚期的他在床上苟延残喘,一日日呆滞地望着天花板。
再后来,他已记不得人了,只会呆滞地望着门口路过的亲人们。
那天我在后门院子里清理杂物,试图找出我还喜欢的木块与废弃杂物。外公的窗子对着这边,我看见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嘴巴张大着,往下流着涎水。那时所有人都心有惶惶,谣传肺癌会传染。于是我被禁止进入外公的房间。我谈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日子是那么空洞苍白,像这漫长荒芜的冬日。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卧床的外公,他仿佛感觉到了我近乎化为实质的视线,扭头看了过来。他浑浊的双眼诡异地大睁着,脸色苍白病气,但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仿佛在说什么。
那一瞬间我全身如被雷击了般滞定。
“宝……宝……”他在这么唤着。
我仿佛恐惧一般逃开了,不敢面对这个什么人都不认得了却还会叫我宝宝的人,耻于我的怯懦与无能为力。
那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柴火噼里啪啦,暖不热一方寒凉。广寒天空高远无涯,像光滑冰冷的镜面,无情,也远不会被这无聊的人世间触动。
外公的病情愈发严重了。大家都压低声音放轻动作,说着外公恐怕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有时觉得众人是无情的,精致的皮囊下藏污纳垢着些什么,骨子里又淤藏着些什么,口中又冠冕堂皇说着些什么,小孩子最是敏感了。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四,我在火边静静地看书,一个人躲在小房间里。突然,我听到了一声哭喊,接着便是混乱的声音,刺耳的哭嚎不绝于耳。我心中一悸,突然有些心慌,忍着难以言喻的恐惧走到了那个房间外,像是不敢去打开盒子看那只薛定谔的猫一样。
一只苍白无血色的手垂在床头,每根手指都是无力的,像是剪断了线的木偶。
一众儿女跪在床边哭叫,围着那人,我便被挡住了,看不清床上那个人哪怕一眼。我被巨大的恐惧笼罩,害怕地躲进了房间,死死揪着木椅上的垫子。
唯有那只手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越来越清晰。
很快,“作法”的人便来了,村里的人也赶来了,广播站的哀乐播了起来。人很多,哭声、喊声、“作法”声……我一直躲着,没敢出来。后来,哀乐与葬礼办了许多日,白花扎起来,我们翻山越岭把外公的尸骨送去火化。
这些竟记不太多了,只有那日那大火的声音深刻无比,红光印在眼中,大火感觉不到一点儿温度。那个人成了一盒骨灰。那么小,那么少,捧起来那么轻……我恍惚着,不肯相信那曾是一个一直保护着我的大人。
下土的那天,全村人又来了,哀乐十里,哭声振天,众人簇拥着,一路走一路拜,大家都哭着,将悲伤写了满脸。
我妈拉着我和几个小孩,轻声说:“待会儿要哭啊。”
很神奇,哀乐一响,所有人都在哭,不知真假。在这有真有假的声音中,我一时竟有些哭不出来。
风吹着,像我那看着很严肃的外公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头,那是我这些年来在浏阳所得到的唯一的温柔。
一时间,我仿佛听见那人在椅上唤的“宝宝”,我的心猛地绞痛起来。
脸上潮潮的,不知是夹在风中的细细冷雨还是眼泪。
我突然委屈极了,嚎啕大哭起来,混在这些混乱的不知真假的哭喊声中,像一捧误入的风雪。
外公死后,他的房间被封了起来,没有人敢进去。我的弟弟们玩着大冒险,谁输了就进房间待上几秒。输了的人进去后,无不高声大喊大叫着,仿佛里面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而我在后院时,往房里悄悄看过几眼,那只是个普通的屋子,只有一框外公的遗像摆在桌上,温和地笑着,温柔地看着我。
后来,我不再计较了,学会了与大多数人心平气和地相处。而大家也都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名为长大的不归路。我的大姐姐去了艺校,一个弟弟家离婚,继父对他不好,一个弟弟中考考砸了。只有我这些年还依旧平平淡淡。很多的东西改变了众人,他们也学会了客气,学会了把自己藏在友好的外壳下,我们也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仿佛冰释前嫌。
但我知道,时间从来不能抹去那些记忆,也改变不了那些情绪。不过,也就这样了。后来的我,也不怎么回浏阳了,仿佛渐行渐远。
有一天,我的姨妈们和我妈在嗑唠,我在一旁清杂物。外公走后众人本打算把那些他收藏的书画清掉,但我默默捡了回来,珍惜地收了起来。
我的小姨妈嗑着瓜子随随意意地说:“奇了怪了,我昨天竟梦到爸了。”
外公走后,大家都说外公给他们托过梦,也不知是不是在骗人。但很奇怪,我竟从未梦到过他。
大概是我很乖,外公对我很放心吧。我这么安慰自己。
只是心里有一堵墙。这一堵,一晃便是八年,或许会持续一辈子。
后来有一天,我跟我妈难得地平静聊天,我突然就问她道:“外公爱你们吗?”
我妈想了想说:“那时我们家有些穷,很多东西都吃不到。有一天深夜我在睡觉,你外公突然喊我下楼。他是喊我来吃梨子的。那是我第一次吃梨子。”我妈的眼睛被昏黄灯光照亮,“我觉得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夏夜的凉风吹着秀发,庭院深深,青灯老舍,幽香花瓣吹落在石桌上,偶尔有细碎蛐蛐叫,愈发显得四下宁静。
“我想,他还是爱我们的。”我妈轻轻说。
我的外公走得很早,这篇文也是很早时追忆他的时候写的了。我的语文老师曾说过,我那时候的文笔很有灵气,希望能打动你们。有机会,还是多回去看看老人长辈,有时候真的就会一下子失去一些已经习惯了的爱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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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擦肩而过的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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