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完歌舞厅前这场大戏,钟鸣还得留下来补拍影片的细节。
于是他大手一挥,慷慨地给他们放了一天假。
回了出租屋,林楚荣的状态还是很消沉。陈锵每隔十分钟就要喊他一声“荣哥”,生怕自己一不注意人就飞了似的,喊得他耳朵都要聋,只得把人赶着出了门,去买绿豆。
夏日消长,南方没有秋季,红灯路上全是步履匆匆的人,陈锵穿过天桥,绕过闹哄哄的菲佣堆。他心里放心不下,从片场回家之后,林楚荣老是喊手疼。
拎了绿豆和薏米,陈锵飞速打开家门,“铛”的一声,厨台传来一声清脆的瓷器落地声。
他一惊,手里的东西来不及放下,紧忙绕过玄关,看见了一脸尴尬的林楚荣。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林楚容的模样看起来有些愣,想弯腰捡起掉落在大理石案台上的瓷刀,却被陈锵抢了先。
“哥!”小狗急得不行。
林楚荣看见他平时总是欢快摇着的尾巴因为惊慌而夹得老高,忍不住笑了笑,又被一声愤愤的“林楚荣”镇在原地。
他抬手虚空挥了一下陈锵的脑袋,“你怎么回事?今天叫了我两回大名了,没大没小。”
陈锵嘴张了张,半天没吱声,只盯着林楚荣看,像是要把他看出朵花来。
林楚荣被他瞧得耳廓发红,轻轻捂嘴咳了一声,垂下眼睛,这才看见陈锵连鞋都没换,又瞥见他垂落在腿侧的手,握着刀的指尖发白,一下了然。
他这回是实打实呼了陈锵一掌,“想什么呢?”
他接过陈锵另一只手里的绿豆,又弹了一下他的额头,“我发现你想象力真的很丰富。”
说着叹了口气。他能看出陈锵是真的很担心自己,想了想,还是解释了:“我就是觉着今天早上,最后伶人拿起碎了的酒瓶,直接断了手筋,我割的位置好像有点偏。”
陈锵把刀规矩放回去,咬着牙,语气有些生气:“所以你就拿刀试?”
好像是有点过分了。
林楚荣讪讪一笑,“放心吧,我不是他。”
言外之意,他不会出不来戏的。
是吗?
陈锵不敢完全相信。
早上导演喊结束那会,林楚荣的状态他见了都差点跟着心悸。他们都是非专业出身的演员,代入角色拍戏确实是最好的表演方式,但这种情况很可怕,一旦真的出不了戏——
陈锵狐疑地继续盯着林楚荣。
他一直是个擅长欺骗和伪装的人。
如果陈锵恰好不是这种细腻通透的性格,他估计真的会被林楚荣轻松的状态忽悠过去。
良久,陈锵却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拿出铁锅,过水洗了一遍,开始泡发绿豆。
他没有再说什么。
泡完绿豆,两人轮流洗澡。陈锵先洗,洗完他又觉得屋内很闷,背心套了一半又扒开,趁着林楚荣在浴室,先开火煮绿豆汤。
敲门声便是在这时候响起的。
一开始陈锵还以为自己幻听,继续拿调羹搅拌着糖水,看着它一点点变红。又撒了点冰糖。想着林楚荣一定想吃更甜的,又加了一小块。
拍门声更大了。
陈锵蹙眉,关了火,面上带了点怒气,一把推开了门——
他以为来的又是那天天无事串门的包租公,结果却撞见两双平静的眼睛,一男一女,约莫四十岁。
陈锵收起怒火,咧开嘴,问:“阿叔,你们何事?”
“你们怎么来了?”林楚荣碰巧洗完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两人,有点讶然。
他绕过陈锵,拍了拍他肩骨,“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说着林楚荣接过男人手里提着的东西,转头朝还在怔愣的陈锵喊:“先去穿衣服。”
“噢。”陈锵抓了抓头发,乖乖回了屋,捡起行军床上的背心。
林楚荣之前总嫌弃他的老头衫,说是太大漏风,穿了跟没穿似的,质量也不好。后来两人跑了铜锣湾,去食街,顺路过购物中心,便添了几件背心。
别的不说,触感是和抹布老头衫差了好几个层次。
门开了,林楚荣脑袋探了进来,给陈锵做了口型,又指了指屋外坐得笔挺的两人。
那是他的父母,一年最多联系一次,这次也不知道抽什么疯,突然就自己找上门来了。林楚荣把陈锵留在卧房,就怕他听见什么不中听的话。
他关门,手臂撑在木板上,轻轻叹了口气,这才堆起来笑,转身走到客厅。
空气中有甜滋滋的味道,绿豆已经熬得糜烂,林楚荣能想象出那种绵密的口感,只是他现在已经没了胃口。
他又从冰箱内抽出两瓶冰饮料,犹豫了片刻,把它们留在了厨台上,问沙发上的两人:“你们需要喝水吗?”
“不用,你来吧,来这坐。”林生南语气严肃,双掌放在膝盖前,眉毛拧成一条线。
林楚荣和他其实生得很像,只是父子俩的性格却是天壤之别。
林生南刻板、规矩,做事理性有条理,在商场上运筹帷幄游刃有余,白手起家二十余年,在港地创下了不少的神话。而他的母亲江崎也同样知书达理,温文尔雅,是业内小有名气的古筝演奏家,和林生南二人伉俪情深,同样是港地媒体最为热衷报道的一对名门夫妻。
但这些,都与林楚荣无关。
他执拗要强,只走自己想走的路,当初签下中皇娱乐,哪怕没有父母的支持,他同样会义无反顾。
这么想着,林楚荣心里生了些底气,也跟着坐下,却是窝在桌子另一边的沙发底下,屈着腿,姿态懒散。
林生南忍耐了许久,实在是看不过眼,严肃中带了点责备:“你瞧你这样子,坐没坐相,简直是野上天了!”
林楚荣不知可否,耸耸肩,没应。
江崎打圆场,“好了,你们父子难得这么久没见面,正事要紧。”
“什么正事?”林楚荣不解,对自家父母的正事充满了不信任。
在他们的世界里,家人与亲情不是正事,只有那些金钱名利才是头等大事。
果然,林生南抬起手,咳了咳,开始直奔主题:“听说你去拍戏了?”
林楚荣手指蜷了蜷,声音淡淡:“嗯。”
“一开始不是说让你去发唱片?怎么就做了模特,现在还拍戏?”林生南忿忿不平,“就这种娱乐公司,专门欺压你这种小毛孩!”
林楚荣保持沉默。
林生南继续说:“拍戏就算了吧,拍的是什么戏?!”他看了林楚荣一眼,眼睛里有火即将爆发,“同性恋!”
“同性恋!你知道这玩意有多恶心吗?”林生南竖起食指,指了指天花板,“我是不知道如今世风日下,大家竟然连这恶心事都敢拍成电影!拍就算了,要你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演什么?!”
林楚荣握住手腕,摩挲着腕骨,咬着唇,还是没答。
这模样落在林生南眼里,就是实打实的反抗,他怒火瞬间拉到峰值,“就你刚刚,给我们开门的那个!是这部戏另一位主演吧?在家里衣服也不穿,伤风败俗!”他眼里铺满了鄙夷,“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
“爸!”林楚荣打断了他,“您讲我就可以,不要扯上旁人。”
“旁人?”林生南笑了,“我看你们好得很!是准备因戏生情?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林楚荣也笑了,和林生南八分像的眉眼露出一点寒光,但笑容转瞬即逝后,他语气却是松了下来,还是那股林生南最厌烦的傲慢劲,“您且别说因戏生情。首先,陈锵他就不是同性恋,您压根不用中伤他,其次,您不是最讨厌同性恋吗?怎么话里话外就觉得我是个同性恋……”
林生南站起来,音量骤然增大:“我是这个意思吗?啊?你要是敢喜欢男的!”
“我要是喜欢男的,”林楚荣也跟着倾身站起,身高压过林生南的,“你也想把我送进疯人院?”
他哂笑,抹了把嘴角,“我是会疯,不过是拜你所赐。”
林生南看似要爆发了。
他绕过桌子,直逼林楚荣面前,但他给自己套住了温和的枷锁,他不敢打林楚荣,因为江崎在,他们是一家人,要以和为贵,家庭和睦,万事方顺心。
这种看似普通正常的思想在他心里早成了扭曲的规戒。
他选择沉了气,用自己觉着“讲道理”的方式继续教育林楚荣,“那你说,你和屋里那小孩,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非要住在一起?”
林楚荣跌坐回地上,平静了下来,“朋友而已。”
想了想,还是简单解释了,“他之前住餐厅的宿舍,环境连劏房的一半都没有,又被辞退了,刚好和我碰上了。”
林生南疑惑,“素昧平生,你带一个陌生人回家?”
“还是您教我的,不是吗?”林楚荣双臂枕在脑后,“多行善,多施恩。”
林生南咬着牙,艰难吐出一个字,“行。”
顿了顿,他又不死心地问:“那你拍这电影……是公司逼你的?”
“自然不是。”林楚荣抬眸,眼神是不容置喙的认真,“请您别插手,这是我的事业。”
自始至终,没开过口的江崎终于柔声细语地打破这僵持的氛围,“时间不多,我们讲完就该走了……对了,小容,你爸给你带了花茶,是国外带回来的。”
她目光从那两瓶冰饮料上移开,“平时还是多喝点温的吧,冷的伤身。”
林楚荣应了声。
门关上,他这才彻底松了绷着那股劲,蜷起的拳垂落在腿侧。
可林生南的话还像恶魔低语似的缠绕在耳边。
其实他们自知对儿子是有亏欠,又为了保持体面,许多事都给予了他无限的包容。
唯有一点,却偏偏也是这一点。
林楚荣不可以是同性恋。
他无力地瘫倒在门边,目光落到玄关处。那里放着一把热烈的蔷薇花。
是陈锵从片场带回来的。
林楚荣起身,握起这把娇艳的花,将它们抱进了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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