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还有一要紧事求你。”
夜来风急,刘隽见司马邺穿的夏衫单薄,便将自己身上披风脱下披到他身上,“殿下储君之尊,如何能用‘求’这一字?若有吩咐,臣无有不从。”
司马邺苦笑,“上回见你便守礼得很,如今更是君臣相称……你我总角之交,又数经生死,孤只有你一好友,如此生分,总是让人难过。”
刘隽为他系带,有意不直视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孔,“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殿下通读史书,应也知君臣之谊,唯有臣子恪守臣节,君王不偏不倚,情谊方能长久。”
司马邺幽幽一叹,“你说的总是对的,孤叫你‘髦头’,你唤孤‘木奴’的日子,终是回不来了。”
他长吁短叹,刘隽却在心中思忖,幼时的司马邺兴许纯良可人,但永嘉之乱后,司马邺已被迫长成一个圆滑世故、心思深沉的少年,待人接物自留三分余地,为人处世更是处处小心。
孤立无援的东宫太子,在宏图伟略的诸侯眼中,宛如刀俎上的鱼肉。
殊不知这些诸侯,对于少年储君,又何尝不是可借来驱使的好刀?
与他是友非敌,刘隽此时虽懒得费心揣测司马邺用意,却也不想拂了他的好意,单刀直入道:“此番能得殿下征辟,臣感铭在心,愿为殿下效绵薄之力,既报了知遇之恩,更全了少时情谊。”
司马邺将脸埋在大氅内,几乎只露出一双杏目,“卿如此说,孤也便安心了。”
二人默不作声地又走了百余步,司马邺低声道:“孤身边虽有些得力的将领,可他们之间前尘往事错综复杂,别说勠力同心、共赴国难了,就是打照面客客气气说几句话都难。大舅舅前些日子走了,二舅舅也已抛下孤渡江了。现下孤身边,可信的,只有泰真、刘豫州等寥寥数人,得用的,也不过郭默、麹允、贾疋。更要命的是,关中连年饥荒,离匈奴刘聪颇近,又有氐、羌等杂胡虎视眈眈,每打一次大仗,粮草、马匹就要少一大半。”
“不独关中,并州亦是如此。只是幸好前些年屯田有些收成,如今方能坚持。”
“故而,孤求你,其一,是拨个参与过并州屯田的能吏给孤,关中流民甚多,若是能以屯田之法将其留住,且耕且战,休养生息数年,日后能有小成。”
刘隽当即点头,“这有何难,不过这些话不像是殿下自己想的,是姨兄教你说的吧?”
司马邺抿唇点头,如玉腮上微微有些发红,“是,第二件却是孤的主意,就连泰真也不知。”
“哦?”刘隽饶有兴味,“竟有殿下的子房、公达都不知之事?”
司马邺被逗笑了,“再倚赖谋主的主公,都得有点自己的秘密不是?其二,便是当年石卫尉事败之后,其家产为朝廷抄没,但有传言,仍有大量资财藏匿在某处。孤想若是能将这些找到,也能充实军饷。”
“哦?竟有此等传言?”刘隽淡淡道,“臣竟从未听家父提及。”
司马邺端详他神情,哂然一笑,猛然抓起刘隽手腕,后者对他未设防,又因要骑马,未着宽袍广袖,右手暴露无疑。
“殿下这是作甚?”刘隽薄怒道。
司马邺任由他挣开自己,笑道:“尽管卿养气功夫已很是不错,但其实幼时孤便留意到,每有惊愕之事,便会右手成拳、拇指指甲掐住食指。如今告诉卿,日后莫让旁人发现了。”
刘隽深吸一口气,躬身作揖,“多谢殿下提点。”
司马邺将他托起,低声道:“孤也是在洛阳时,无意救下一官奴,此人先前正是石卫尉家奴,事败后发卖入宫。”
“那他可知藏匿之处?否则九州之大,去何处寻觅?”
“听闻在渤海南皮。”司马邺侧过头看他,眼睛发亮,“不怕卿取笑,天下疲敝,古往今来的东宫太子未有一个如孤这般穷苦的,长安城的粮食,只够群臣吃上一年,而官署根本凑不出一套完整的仪仗。而不论是贾、郭还是刘豫州,都不止一次和孤抱怨过军队缺衣少食,不少士卒连军服都无,禁军远看还不如流民军体面。”
刘隽淡淡道:“殿下若有魄力抄检坞堡,再看看世家豪族隐匿的人丁和粮食,殿下便会知道,这天下疲敝的只有朝廷和百姓。”
司马邺笑了笑,“中山刘氏,冀州豪族,讲话倒像个流民帅。”
“汉高祖只是泗水亭长,要以如今世家的眼光看,这出身倒也不算什么。”刘隽努力在月色中辨别方向,“也罢,横竖南皮与中山并不很远,若当真能寻到,定会进献殿下。”
二人已走到马边,刘隽亲自扶司马邺上马,“臣为殿下牵马坠蹬。”
那马本就是刘琨所献,见了刘隽依然亲切,嘶鸣一声来蹭刘隽的手。
“想不到玳瑁竟还识得卿,到底还是郎君俊俏,就连马都难以忘怀。”司马邺坐于马上,酸溜溜道。
再看刘隽这些年在军中身子打熬得健壮,长途奔袭,晚间又走了这许久路,仍然神采飞扬,让司马邺更是眼热。
刘隽仰头看他,“殿下怎么了?”
司马邺叹道:“今日方知明帝汤饼之故事矣。”
刘隽哑然失笑,何晏面如傅粉,明帝颇为妒羡,便邀其于酷暑之时享用汤饼,何晏大汗淋漓,罗帕拭面却依旧白皙,未曾傅粉,明帝才不得不信。
“只可惜,如斯佳人却死在高平陵了。”刘隽说完,就见前来相迎的尹小成头更低了些,便指着他对司马邺道,“尹大目之孙。”
司马邺惊奇道:“这却是巧了,可惜老人家早已作古,不然孤倒是想请他说说古。”
“有何可说?”刘隽漫不经心。
司马邺悠然神往,“大争之世,豪杰辈出,只可惜就是他也生晚了些,见的多是英雄末路了。”
“如今不也是大争之世么?”转眼间已到扎营之地,刘隽将缰绳递给东宫亲兵,“夜阑更深,请殿下保重龙体,早日歇下。明日臣再当面辞行。”
司马邺拢了拢领口,“那这披风孤也明日再还。”
刘隽拜道:“恭送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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