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立在这云雾山头之间,周遭是嶙峋崔嵬的怪石,如剑戟般直刺苍穹,又似沉默的鬼魅般耸立。这此处山势险峻异常,壁立千仞,一年中有半载都吹拂着能将血肉砭骨裂石的奇寒之风,风声在山谷间呼啸回荡,凄厉如厉鬼哭嚎。连最坚韧的松树都难以扎根。他身前的悬崖更是令人望而生畏,深不见底,少说也有几百丈高,任是寺庙中铜浇铁铸的金刚,跌下去也难逃粉身碎骨。
云层上此时尚能见到夕阳余晖,老者对着面前翻涌的云海,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他身前凝而不散,随即猛地一冲,面前云层竟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开,现出一扇“窗户”,露出下方模糊的世间景色。如此俯瞰红尘百态,难免回想过往年月。
这几十年过得,容易也难,值也不值。现在一看,了结之时已近矣。
他再吸了一口气,仰天大笑,笑声只震得眼前片片乌云剧烈翻滚。
就在这时,一缕低沉却异常清晰的涌经声,穿透风声和他的笑声,不卑不亢地从西面传来。听着声势,是正朝着山顶逐渐逼近。老者凝神听去,听得真切了,那涌经声中仿佛蕴含着宏大愿力,虽低回却纯净异常。经中说的却是地藏菩萨舍身入地狱之事。
未及一盏茶的功夫,东南边隐约听见有人唱着小调,还有铜器敲碗的声音。这个声音起得远得多,但传来的速度却比佛号更快。凝神仔细听,原来是一段莲花落,唱的是请大老爷赏饭吃的段子。
几乎是同时,西南则传来芦笙奏乐之声,这声音幽幽绵绵,颇具勾魂摄魄之意。若是见多识广的人,一听便知这是苗疆的乐曲。这调子若隐若现,仿佛在山峦间游走,令人难以捕捉其确切来向。
这曲子响起还没一会儿,正南方又响起一段悲壮的歌声,唱的竟是昔日荆轲刺秦时所歌的《易水寒》。这歌声格外慷慨激昂,竟是将那词句中的悲意消减了五分,而壮烈之气则凭空增添了三分。唱到那“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句时,自有一股睥睨天下、视死如归的气概。
这笑声、佛号、小调、乐曲、歌声,五种声音时而混为一体,时而泾渭分明,各成一格。仅凭这份隔空传音、以声比拼内力的功力,在江湖中已足称一流高手。若是有个功力差的人在此地,只怕几个呼吸的功夫就会内力逆乱,心神大受干扰,甚至可能直接疯癫失智。
眼看这五道声音就要汇聚到山顶,却在这时,一声清越嘹亮的“无量天尊!”从正东方向的乱石岗中传来。这声音时机拿捏得妙到极点,恰好插在几道声音转换的空隙之间,只凭这一声,便将其他几人的声音全部压下,令四方皆寂。老者眸光微闪,脸色微微一变,心道这道士的功力,倒是在这几人中拔得了头筹。
就这么一下子,这五人便将老者围在了当中。
正东方向,是一位身着深紫色八卦锦绣道袍的中年道士。他远看便气度不凡,仙风道骨。背上斜插着一把三尺长剑,那剑鞘看着像是紫金打造,其上以北斗七星之形镶嵌着七颗不同颜色的宝石。他见到其他几位,微微一笑,合抱双拳,稍稍欠身行礼。
从东南方向来得最快的,却是个衣衫褴褛、满头乱发的老丐。他背上斜插着一段翠绿的竹棍,腰间挂了八个小袋子,右手里托着一个油光锃亮的大铜碗,左手则是一双银色的长筷子。他光着脚走在这布满砾石的崎岖山路上,却如履平地,半分不见艰难。他神情大大咧咧的,还在随手敲着碗,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刚才那惊心动魄的音律较量。
从西面现身的,是个背着拂尘,一身灰色僧袍的尼姑。看着虽然上了岁数,但眉宇间风华犹存,年轻时显然是位极为秀丽的美人。此刻她左手结施无畏印,右手轻捻一串红檀木佛珠,眼睛微微眯着,里边透露出的锐利精光却如闪电般慑人。
从西南方向来的,却是一位苗族老妪。她晒得黝黑的脸颊上,一道道深如沟壑的皱纹,仿佛写满了沧桑与过往的故事。背上背的一个巨大的竹篓,比她瘦小的身躯还要高出两个头。此时,她已将先前吹奏的芦笙重新挂回了腰间。
正南边来的这位,却是六人中显得年龄最小的。他个头较高大,身材格外魁梧壮实,穿一身黑布金线做的短襟便服,行动间透着一股利落。他背上挎着一口雁翎刀,也是黑底错金的物件,显得低调却不失贵气。不止如此,他右臂上还戴着一个熟铁打造的大盾。若是不知内情,乍一看恐怕会以为他是个沙场上的军人。
老者目光如电,环视左右。他暗自思索,心中已然猜到了这几位的身份和大致来意。
但是,眼前这五人的组合,却与他先前预料的有所差异,那么他应对此事的方式,也就不能按照先前所想而行了。
他对着这几位不请自来的访客,微微拱手为礼,笑道:“诸位贵客齐聚此地,老朽未能出门远迎,有失远客之道,实在是愧疚啊。此处山野简陋,也无甚好物,恐难以好好招待各位。”
那老丐性子最是急切,也不多绕弯子,直接道:“老丈客气了,咱江湖上讨生活的,四海为家,天天随波逐浪,哪里有那么金贵。这次来,也无非是想找老丈讨口饭吃,顺带问几句话罢了。”他不唱莲花落时,声音甚是洪亮粗犷,如锣鼓一般,在这山间回荡,显得气势十足。这几句话说得也是颇为露骨,带着几分直接的逼迫之意。
老者也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足下这身打扮和做派,怕是丐帮的八袋长老,人称‘铁脚神丐’的吴七安吴长老吧?”
吴七安哈哈一笑,算是认下了这个称号:“什么神丐不神丐的,不过是江湖上朋友赏的面子,图个好听罢了。”他话音刚落,似还想抢先发问,老者却已别过头去,将目光转向那位中年道士,向他行了个礼。
“这位想必就是龙虎山当代天师,‘七星剑’张至学张天师吧?”老者目光定在那道士身上。他心中明白,在场众人中,就属这位张天师的功力最为深厚莫测。他不但内功承自祖传正宗的道家玄功,家传的上清剑法也已臻至化境,造诣非凡。张至学如今已是五十有三的年纪,却因道行高深,驻颜有术,看起来不过三十左右。老者对龙虎山上清一脉的内功和剑法倒是有几分了解,但此刻并不多言。
张至学微微一笑,同样回以抱拳礼,口宣道号:“无量天尊。老施主法眼如炬,正是贫道张至学。见过诸位。”他说得言简意赅,也不急着发问,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等待老者继续会晤众人。
老者接着看向那位美貌尼姑,眼神中徒然生出一丝极为隐秘的、令人难以捉摸的遗憾。他迅速压下这一丝怅然,语气温和地笑道:“这位大德,可是昔年琅琊王家的三小姐当面?”
尼姑眉头微微一皱,波澜不惊地回答:“阿弥陀佛。贫尼如今在九华山清修,法号明厄,早已断了尘缘,不识什么琅琊王家。”
老者也不深究,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周身气机稍稍紧绷又迅速放松下来。旁人都是顶尖高手,察言观色能力极强,见状便都明白,这位老者,看来与昔日的琅琊王家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恩怨纠葛。
老者又转向那位苗族老妪,语气带着几分客气:“恕我见识浅薄,对苗疆五圣教中的高人,了解得不算多。”
老妪听他准确地说出“五圣教”而不是常被误称的“五毒教”,脸上便挂上几分愉悦的笑意,笑得脸上的深邃皱纹都堆叠起来。她这几日行走中原,自待出了苗疆后,遇到自称“五毒教”的人多得是,能一口叫出“五圣教”真名的却没几个,有好几次,她都不得不放出圣物小小的教训那些无知之辈一番。
老妪开口回应,声音听着甚是年轻悦耳,如银铃般动听,与她苍老的面容形成了诡异的对比。只是她的口音略重,有些字的咬字不太清晰。“老身不过是圣女身边的一个老奴罢了,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名气。”
敢自称是五圣教“圣女身边的人”,那绝对没有一个简单的角色。这老妪面相虽老,但既然能被派出来,且听其言语和气质,恐怕深谙施毒、御使毒虫毒物之道,应是五毒教中举足轻重的长老一级人物。
见她也不愿多透露身份,老者便将目光投向最后一位年轻壮汉。壮汉见状,迈步向前,对他恭敬地拱手道:“也不劳烦前辈辨识了。在下是金刀门现任门主,高越。这次晚辈来此,也是为了寻访一人。不知道前辈可曾见过一位身受重伤的剑客?他容貌看起来像而立之年,个头比晚辈略矮一点,身材匀称,长得比较俊朗,肤色偏白,轻功更是出类拔萃。”高越的描述,正是他们此行所寻之人,钟临槐 。
老者将手背在身后,两袖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却没有立即作答。他左手边的张至学,却在这时开口了:“高门主也是心急了。贫道见这位老施主气宇轩昂,实非一般人等所能企及,不知该如何尊称?”
老者心中瞬间千念流转,还是避开了这个问题。他对着众人,语气缓和地说道:“诸位皆是名震天下、声名赫赫的人物,今日屈尊来访,寻人想必也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老朽我不卖关子,我的确见过方才高门主所描述的那个人。”
吴七安一听老者承认见过,不由得心中大喜,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忍不住向前抢步,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他如今在何处?!”
老者闻言,轻叹了一口气,略带忧郁地说道:“他伤势过重,老朽也无力回天,已经逝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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