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杯盏倾覆,自有店家小二勤快地收拾干净,并为那帷帽女子各换上新沏的热茶。酒楼内依旧人声鼎沸,喧哗如常,这点小插曲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邻桌那两位道人,依旧低声交谈,话题又转到些门内琐事上,以及这几日跟随掌门真人晓行夜宿、追查线索的辛劳。这丰德楼内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物皆有,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江湖恩怨的家长里短,都在这觥筹交错间流转,最后都难逃人的一张嘴。公道还需世人评说。
不多时,几道精致的凉菜已送上桌来。头一道是“游龙戏凤”,乃是将细嫩鸡丝与爽脆黄瓜精心摆盘,鸡丝作龙身,黄瓜片为凤羽,红绿相间,赏心悦目。又一道是“碧野寻珍”,选用山民新采的鲜嫩蕨菜,配以秘制酱汁,入口清冽,齿颊生津。还有一碟“龙井问茶”,是以南方客商带来的明前龙井嫩芽,与西南运来的干货竹荪同烹,清鲜淡雅,回味悠长。最后一道则是“玉露甘饴”,是将山药蒸熟后切段,蘸着蜜糖食用。陈二郎平日里鲜少尝到这般甜糯之物,此刻一入口,只觉甜香满溢,险些将舌头也吞了下去,连连称妙。
江柏芯虽也吃得不慢,却仍分出几分心神,饶有兴致地听着邻桌食客的谈天说地。自幼随爷爷深居简出,一年也难得下山几次,是以对这酒楼中的一切人事都觉新奇。这不,邻座几位身着军服的汉子,此刻正唾沫横飞地议论着西北的军情。
一位虬髯军官满腹牢骚,灌下一大口酒:“自打那位郑老将军接任,咱们这振辽关几个营的弟兄们可是被折腾得够呛!操练加倍不说,连军饷都吃的不满了。”他重重放下酒碗,又抱怨道:“再这么下去,这官爷不当也罢!”
旁边一位国字脸的同僚冷哼一声:“郑老将军还当这里是当年他麾下的西北边军呢!想在这儿再练出一支‘郑家军’来?哼,他也不想想,”说到此处,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几分,“当今圣上若非忌惮他门生故旧遍布军中,又怎会将他从西北大营,调来这偏远关城?说到底,不过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老路数罢了!”
同桌另一位面容精瘦的军官则晃着手中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慢条斯理地说道:“郑老将军在位一日,咱们便也只能听令行事。人家毕竟是四十载戎马生涯,纵横沙场,挣下的赫赫军功,岂是我等小卒可以非议?再者说,就连那位打京中出来的长孙督师,对郑老将军在此地的行事也是不闻不问……说到底,咱们这振辽关内,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千五百兵卒。朝堂诸公,怕是早就忘了这北地边陲还驻扎着这么些人了。咱们啊,该拿的饷银拿着,不该拿的忍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年也就过去了。”
话音刚落,恰巧店家送上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烧鸡。另两位军官相视一眼,皆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也只能将满腔的郁闷,尽数发泄在眼前这桌酒菜之上了。
此刻,这大堂最为清冷的,便要数角落里那黑帷帽女子的桌子了。她面前只简单摆放着一荤一素两道小菜,一盏清茶。她只是偶尔动一下竹筷,吃得极慢,仿佛心事重重。虽隔着碍眼的帷帽,看不清其面容神色,但江柏芯远远望去,总觉得她周身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忧郁。方才那茶水泼溅,他瞥见那女子洁白如玉的右手手背上,似被热茶烫出了一小块红痕,此刻越发明显了。他心念一动,从怀中摸出爷爷配制的一小盒疗伤药膏,唤来店小二,低声嘱咐了几句,让其送了过去。
那女子接到药膏,似是微微一怔,隔着帷帽望向江柏芯这边,螓首轻点,算是致谢。江柏芯亦拱手回礼,便不再多看。
又过片刻,酒楼门口进来二人。当先一人,正是方才的胡掌柜,他身后跟着一位年纪略轻,约莫四十上下,蓄着两撇八字胡,面带和气的中年男子。此人身着一身深蓝色厚棉缂丝锦袍,背着双手,步履从容。本朝太祖曾有明令,商贾之流不得衣着绫罗锦缎,然如今天下承平日久,此等禁令也早已无人较真了。
二人目光在堂中一扫,胡掌柜一眼便瞧见了江柏芯这桌,笑着招了招手,引着那中年男子走了过来。江柏芯与陈二郎见状,连忙起身相迎。
胡掌柜为双方引荐道:“江小兄弟,陈二哥,这位是太原‘隆并居’的张德胜张掌柜。张掌柜的商队今夜便要启程北上,正好要路过燕京左近。虽不直接入燕京城,但张掌柜听闻江小兄弟有独自猎杀猛虎的本事,愿意结个善缘,捎带小兄弟一行。”
几人一番寒暄。江柏芯与陈二郎毕竟久居山野,不曾见过太多世面,言谈举止间,难免显得有些木讷拘谨。这位张掌柜倒是八面玲珑,言语风趣,三言两语便将气氛活跃起来,又问了些山中逸闻趣事,一时间谈笑风生。不多时,张掌柜又唤来店小二,低声说了几句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几道热菜也已上齐。江柏芯本还想再添几道菜肴,以谢众人,却被张掌柜等人笑着劝止了。席间,张掌柜又仔细问了江柏芯猎虎的经过,听罢更是赞不绝口,唏嘘不已。
他端起酒杯,朗声道:“江小英雄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张某痴长几岁,便倚老卖老,敬小英雄一杯,预祝小英雄此去燕京,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江柏芯闻言,连忙放下筷子,摆手道:“张掌柜过誉了,我愧不敢当。我仅是会些粗浅的打猎技巧罢了,哪里懂得什么武功,更称不上什么英雄。”
此言一出,邻桌几个佩刀的江湖汉子听闻张掌柜对一个少年郎如此盛赞,又见江柏芯这般“谦逊”,不由得发出几声嗤笑。先前便有几人听闻这少年猎虎之事,本就半信半疑,此刻更觉他是夸大其词,山野村夫惯会吹嘘。尤其是一位身形魁梧,背负一口厚背雁翎刀的壮汉,更是直接从座位上霍然起身,他手中拎着一个大海碗,内中盛满了酒,摇摇晃晃地便向江柏芯这桌走来。
这壮汉显然已是酣醉,周身酒气刺鼻。他走到江柏芯桌前,咧嘴一笑,作势大声道:“这位小英雄,既有伏虎之能,想必海量。俺,金刀门沈大贺,也来敬小英雄一碗!”
他这一嚷,登时将整个酒楼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众人纷纷停下杯箸,望向此处,看这少年如何应对。
江柏芯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只得也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他平日随爷爷饮酒,也不过是浅尝几杯自家酿的果酒,今夜席上气氛热烈,不知不觉也喝了几杯,此刻头脑已有些微微发沉。
那边的张德胜掌柜见状,脸色微微一沉,不动声色地向站在不远处的一名精干伙计递了个眼色,那伙计会意,悄然退下,想是去后院客房请他们商队中随行的供奉武师了。
这沈大贺显然是来者不善,借着酒意,便要寻衅。他见江柏芯也举起了酒杯,心中一阵冷笑,暗自运起内力,灌注于手中瓷碗之上,只待双杯相碰之际,便要以内力震碎江柏芯的酒杯,让其当众出丑。
岂知两只杯碗轻轻一碰,沈大贺只觉一股浑厚绵韧的内劲反震而来,自己灌注于碗上的内力竟如泥牛入海,瞬间被化解得无影无踪!他脸色骤变,心中大骇:这小子竟真有些门道!还未及他反应过来,那股反震之力余势不歇,他只觉手臂一麻,重心不稳,脚下一个踉跄,“噗通”一声便狼狈地摔倒在地,碗中酒水泼洒了一地,也溅了他一身。
与他同桌的几名汉子见状,皆以为他吃了暗亏,纷纷“呛啷啷”拔出兵刃,怒喝道:“好小子,竟敢使诈伤人!”
一时间,酒楼内气氛陡然紧张,剑拔弩张。
江柏芯此刻也是莫名其妙,他方才不过是本能地运起一丝护身真气附于杯上,以防酒水溅出,却不想竟将这沈大贺震倒。他自幼修炼内功心法,根基扎实,又常在山林间与猛兽周旋,反应自是敏捷,但爷爷从未正式传授过他与人对敌的招式和内劲运用法门。眼见对方拔刀相向,他尚不知这沈大贺先前有心算计,只当是对方酒后无状,寻衅滋事。
他连忙起身,将陈二郎和胡掌柜等人护在身后,对那沈大贺拱手道:“这位沈大哥,方才敬酒,晚辈绝无冒犯之意,不知沈大哥为何无故摔倒,反倒指责晚辈戏耍于你?”
沈大贺听他这话,更觉这少年是在装傻充愣,戏耍自己,一张脸顿时涨得紫红,怒火中烧,大喝道:“好小子,还敢狡辩!看刀!”
话音未落,他已掣刀在手,一招势大力沉的“开山式”,当头便向江柏芯劈来。江柏芯顾及身后尚有陈二郎等人,不敢闪避,只得将腰间护身的匕首掣出,横格相迎。他内力远比沈大贺深厚,虽不懂招式变化,但反应奇快,匕首与雁翎刀一触,便听“当”的一声脆响,沈大贺只觉一股大力涌来,虎口发麻,竟被震得倒退一步。
沈大贺一击不中,更是怒不可遏,又是一招更为凶猛的“猛虎搜山”,刀风呼啸,再次劈至。江柏芯凝神提防,不闪不避,依旧是以手中匕首疾点对方刀刃薄弱之处,“叮”的一声,又将沈大贺的攻势化解。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拆解了四五招。金刀门的刀法素以刚猛霸道、力沉势雄见称,此刻沈大贺却觉自己的刀招如同劈入棉絮之中,处处受制,有力难施。他越战越是心惊,隐隐已有骑虎难下之感。他身后那几名金刀门弟子见师兄数招之内竟未能拿下这个瞧着不起眼的少年,也是暗自焦急,只是他们眼力有限,只觉师兄今日出招似乎有些失了水准,每一招都恰好被那少年歪打正着般地破解掉,倒像是喂招一般。
几人按捺不住,正待上前助阵,却忽觉膝弯一软,双腿竟使不出力气,“哎哟”几声,接二连三地瘫倒在地,口中发出压抑的闷哼。
沈大贺闻声回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师弟们不知何时竟都软倒在地,显是中了旁人的暗算。他心中一凛,暗道不妙,今日只怕是踢到铁板了!单凭自己一人,断然讨不了好去,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暗中出手相助这少年。他当机立断,猛地向后一跃,刀交左手,护住胸前要害,右手却已是鲜血淋漓——方才数招硬拼,反震之力早已将他虎口震裂。难怪他方才只觉右臂酸麻疼痛,原来早已受伤。
他心中惊惶,情急之下,却也生出一计,朝着四周高声道:“各位同盟,此子来历不明,手段诡异,恐非善类!何不一同出手,将其擒下?”他这话,却是想引那些一同追踪钟家残孤的各派人士出手。
然而,在座的武林中人哪个不是人精?早已看出这沈大贺是酒后主动挑衅,如今不敌,反倒想拉人下水。那两位龙虎山的道士依旧是笑吟吟地看戏,仿佛眼前之事与己无关。其他一些小门小派的人物,更是纷纷移开目光,自顾自地饮酒吃菜,作壁上观。
沈大贺见无人响应,一张脸更是青一阵白一阵,心中又是愤怒又是惶恐,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时,二楼楼梯口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威严喝声,替他解了围:“楼下哪路江湖好汉在此?不知我丰德楼的规矩么?还请两位看在老夫薄面,暂且罢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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