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河水在王李氏背后疯狂冲撞、撕扯，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声响，像重锤砸在堤上每个人的心上。她枯瘦的身体在激流中剧烈颤抖，口鼻不断被浑浊的浪头淹没，呛咳着泥水，却死死扒住那块凸起的石头，用脊梁死死抵住不断涌入的洪水！
“快！压住！别让水冲开！” 苏璃的声音嘶哑得几乎撕裂，她肩膀顶着湿透沉重的草袋，冰冷的雨水和泪水在脸上奔流，分不清彼此。悲愤和求生的意志像烈火在胸中燃烧，烧干了恐惧。她甚至感觉不到刺骨的寒冷，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让王婶白白送死！不能让这点刚刚冒头的活路被洪水吞没！
几十双手在泥泞中疯狂地传递、堆叠着草袋、石块、木头。沉重的物体不断砸落在王李氏身后浑浊翻涌的水流中，试图压住她身体两侧的空隙。每一次堆叠，都伴随着浑浊水花的激烈反抗。缺口处，浑浊的泥水裹挟着枯枝碎石，冲击力大得惊人，几个男丁被水冲得站立不稳，又咬着牙扑回去。
“顶住！顶住啊！” 张头也豁出去了，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鼻涕眼泪，嘶吼着抱起一块大石，踉跄着压上去。这一刻，什么书吏、什么鞭子，都被抛到了脑后，只剩下眼前这堵住洪水的唯一念头。
王李氏的意识在巨大的痛苦和冰冷的窒息感中开始模糊。浑浊的泥水灌进她的口鼻，背后的水压像要把她的骨头碾碎。唯有扒住石头的手指，凭借着那股守护“活路”的执念，如同铁铸般纹丝不动。她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开一条缝，透过浑浊的水帘，看着堤岸上那些奋力搏斗的身影，看着苏姑娘那张沾满泥水却异常坚定的脸。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在她被泥水糊住的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值了…值了…她的妮儿…有地了…有指望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沉稳的力量加入了抢险的行列。
嬴政不知何时已走下高坡，踏入了堤坝的泥泞之中。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玄色的衣袍流淌，勾勒出他挺拔而紧绷的轮廓。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嘶喊，也没有去扛草袋，只是沉默地、极其快速地审视着整个抢险的场面。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王李氏用身体堵住的核心缺口，扫过两侧堆叠草袋石块的进度，扫过水流冲击的薄弱点。
“此处！” 他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地指向缺口上游一侧一个水流特别湍急、草袋被冲得不断松动的位置，“水流在此处形成涡旋，需分其力！以木桩斜插，引开水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混乱中，几个正埋头苦干的男丁下意识地抬头，循声望去，看到那玄衣身影立于风雨泥泞之中，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滴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是绝对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判断。
“听…听陛下的！” 张头几乎是本能地嘶喊出来。
立刻有人扛起几根原本用来支撑草棚的粗木桩，按照嬴政所指的方向，用石头和草袋固定着，奋力斜着插入水流湍急之处。果然，一部分汹涌的水流被木桩改变方向，冲力被分散开去！核心缺口处的压力瞬间减轻了一丝！
“草袋！” 嬴政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像一把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抢险的节奏，“压住她左后侧！三袋并排！夯实！”
几个人立刻扑过去，按他的指令，将三个吸饱水的沉重草袋并排压向王李氏左后方的空隙，用脚拼命踩实。
“右侧！缺口下缘有暗流掏空！填碎石！快！”
又有人抱来碎石，不顾一切地砸向嬴政所指的位置。碎石填入，果然减缓了水流对堤坝基部的掏蚀！
有了这精准如同尺规般的指挥，抢险的效率陡然提升！不再是盲目的堆堵，而是有目的地拆解洪水的力量！虽然洪水依旧汹涌，缺口处依旧危机四伏，但堤坝上的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动作不再那么慌乱无措。
嬴政就站在离缺口不远处的泥泞里，玄衣早已看不出本色。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线滑落。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不断扫视着整个缺口区域，每一个细微的水流变化，每一处草袋的松动，都逃不过他的审视。他手中的那柄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尺，不知何时被他握在手中，尺尖偶尔点向某个需要加强的关键位置，无声地传达着指令。
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定在洪涛前的礁石。冰冷，坚硬，却奇异地稳住了堤上这几十颗在绝望和希望中疯狂跳动的心。
苏璃奋力顶着一个草袋，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她看着嬴政沉默而高效的指挥，看着他在风雨中岿然不动的身影，看着他那柄偶尔点出的青铜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震撼？是感激？亦或是是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触动？她说不清。她只知道，此刻，这个帝王冰冷的尺规，正在与王李氏那血肉的脊梁一起，丈量着生的希望！
时间在狂暴的风雨和惊心动魄的搏斗中流逝，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终于，在所有人几乎力竭之际，最后一个草袋被重重压上！碎石填满了最后的空隙！木桩死死顶住了分流的激流！那致命的缺口，在王李氏用生命争取来的宝贵时间，在众人拼死搏斗，在嬴政冰冷而精准的指挥下，被暂时堵住了！
汹涌的洪水不甘地撞击着新堆叠的堤坝，发出沉闷的咆哮，但渗漏的水流被牢牢控制住，不再肆意涌入堤内的荒地！
“堵…堵住了！” 有人带着哭腔嘶喊出来，随即瘫软在泥水里。
几乎在缺口被堵住的瞬间，几个男丁不顾一切地扑向王李氏。浑浊的河水还在她腰际翻涌。她的身体冰凉僵硬，扒着石头的双手早已失去血色，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人们七手八脚地，小心翼翼地将她从那冰冷刺骨的水中抬了出来。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像一片枯叶。脸色青白，嘴唇乌紫，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冰冷的泥水顺着她褴褛的衣衫往下淌。
“娘！娘——！” 春妮终于冲破阻拦，哭喊着扑了上来，紧紧抱住母亲冰冷僵硬的身体，失声痛哭。
苏璃踉跄着冲过去，手指颤抖地探向王李氏的颈侧。微弱的脉搏跳动了一下，极其微弱，却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没有熄灭！
“还有气！快！抬到棚子里去！生火！找干衣服！快！” 苏璃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急切。
人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抬起王李氏，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最近一个稍微完好的草棚。春妮紧紧跟在旁边，哭声撕心裂肺。
堤坝上，风雨依旧狂暴，悬河的怒吼并未停歇。但堤坝守住了。那简陋的、象征着一线生机的堤坝，在付出了血的代价后，暂时挡住了灭顶之灾。
嬴政依旧站在原地，脚下是浑浊的泥水。雨水顺着他玄色的衣袍不断流淌。他没有去看被抬走的王李氏，也没有看那些在泥泞中喘息、庆幸或哭泣的流民。他的目光，投向了堤坝下那片暂时免于洪水的、新开垦出的荒地。
浑浊的雨水冲刷着翻开的泥土，冲刷着那些刚挖好的引水沟渠，冲刷着王李氏曾死死抠挖过的那一小片属于她的白土。那片土地，在风雨中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顽强。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手中那柄沾满泥污的青铜短尺。冰冷的金属在雨水的冲刷下，反射着天幕惨淡的电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用力地握紧了尺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力分大小…”一个极其低沉、仿佛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声音，在肆虐的风雨中，几不可闻。他的目光，从手中的青铜尺，移向堤坝上那些瘫软在泥水里、衣衫褴褛、却刚刚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流民身影，最后，定格在远处那个正被抬入草棚的、渺小的佝偻轮廓上。
狂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袖，剧烈地翻飞鼓荡。他那张在冕旒阴影下、线条冷硬如石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裂纹般的动摇。仿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被这堤坝上的泥泞、被那血肉的脊梁、被这名为“守护”的力量，悄然撬动了一角。
“心无二致。”最后四个字，如同叹息，消散在滂沱的雨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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