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桀得以再度行走在杼机塔中,尽管他行走仍然不便。部分身体里的傀儡线总会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外露,控制傀儡的红色铭文常常流窜在这位看起来阴沉单薄的学徒脸上,这让杼机塔其他的傀儡师对他产生了更多的好奇和随之而来的恶意。阿芙卡的贴身助理,听起来是个令人艳羡的职位,但罗桀的样子实在算不上过得去。他搬不动沉重的傀儡术典籍,无法对外界做出机敏的反应,甚至没有充足的体力去行走,这一切都成为了他被欺凌的根源。他逃离了地下室,却迎来新的地狱。在那之后大礼司时常来探望他,却无力改变他弱势的处境。
因为他叫罗桀,名字后没有长长的姓氏后缀,也没有要承袭的爵位。不出所料的话他会在漫长的折磨与消耗中过完一生,像一枚落入深海不会激起丝毫浪花的石子,安静地沉默下去。
“那个怪物,自以为有多了不起呢。”
“他已经不算是人了吧......这么说来,他早晚有一天报废?”
“可是他现在坏不了啊。”
是的,比沉寂更恐怖的是周遭的嘈杂。罗桀眼中倒映出同僚不算友善的神情,他垂眸躲闪,却被拽住了裸露在外的傀儡丝。几乎是被牵动一样提起,每一寸骨骼都在咯咯作响,血肉深处埋藏的丝线皱起又平复,哪怕是最小幅度的动作也会让他的五脏六腑宛如针扎。他扭曲着面孔张开嘴,却只能发出非人的叫声——宛如濒死的,喉管被割破的野兽。他惊惧的声音响彻杼机塔,却又和平日一样安静——周围的傀儡师习惯了对他的视若无睹,想要伸以援手的人早已被阿芙卡制成傀儡,杼机塔不需要多余的善良和怜悯,罗桀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保留了意识的傀儡。
如果我真的是傀儡。罗桀无声地嘶喊,我的胸腔里是什么在跳动!
是什么在牵动我的手,我的灵魂的一举一动!
如果苍天有眼,这就是他对我那微不足道的恶意的惩罚吗!
“欺人太甚......”在罗桀的身躯散架之前阿芙卡姗姗来迟,制止了其余同僚的行为。罗桀伏在阿芙卡脚边,每一次呼吸都带动身躯痛苦的颤抖。金色戒尺贴上罗桀的面颊,阿芙卡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怎么搞的。”
“泯限使大人,是罗桀自己疏忽了。”其中一个傀儡师说道,“他一个傀儡,难免意识不清醒。”
可我的眼睛还在呼吸,我的心脏还在跃动,我还有残存不多的血液和情感,这样的论断,是否太过草率?
“这样啊。麻烦你们收拾这个烂摊子了。”
你分明看到了一切,你的心脏已经落入泥潭,你已经没有残存的良知和人性,你的结论,宣判你的死刑。
我不能死在这里。罗桀竭力保持着理智和清醒。在那副狼狈不堪的皮囊下,还有一线灵魂在挣扎。先活下去,罗桀,不论以什么姿态,先活下去。
杼机塔内暗无天日,但暗无天日的岂止是杼机塔。纵然罗桀行动不便,仍然能得知一些消息——比如代辉塔内有人因为举止不当被霁辉使处以死刑;圣灵塔的缔灵使已经很久没有露面去安抚濒死者,被质疑失职;炽方塔的焰明使于一个深夜消逝并且没有指定接班人,塔内的光法师因此发生了一场混战——阿芙卡率领一众傀儡师前去镇压,回来后把受损的傀儡交给罗桀修复。泯限使是十三月使中最擅长战斗的,这话没错。但罗桀左右打量那些傀儡,总觉得奇怪——为什么破损的不是傀儡的四肢和武器,而是傀儡的身躯呢。
外界的动荡让罗桀看到了一线生机。按照这个规律,杼机塔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动乱,那就是他的机会。
但似乎他要等不到那个机会了。在他进入杼机塔的第三年的冬天,老化的傀儡丝和失效的铭文让他的生命再度垂危。他躺在冰冷的工作台上,侧过头看到阿芙卡忧郁的面容。罗桀似乎明白了什么,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我再救你一次......救你一次。”阿芙卡似乎在祈祷一般合上了双手。罗桀拼劲浑身力气保持了一线清明,驱动手臂去抓阿芙卡的衣摆。
阿芙卡拿出那把金色戒尺,锋利的边缘对准罗桀的喉咙。
“大陆的占星师说过——”
罗桀的皮肤被划开,鲜血滑落在工作台上。
“你的命轨,只有大陆之外的力量能够打破——”
开口越来越长,罗桀觉得自己几乎被劈成了两半。麻木已久的痛觉在此刻变得极其鲜活,他想要干呕,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挣扎着脱离这具躯体。
“所以这是天意,罗桀,这是天意。我授予你无上的力量,你会是我最巅峰的杰作——”
泯限使向星光高塔询问了我的命轨,罗桀想,或许他对我的天赋并非一无所知。
巅峰的杰作?是什么?是一个能操纵傀儡的傀儡吗?
血液浸透了罗桀的衣衫,粘稠的红顺着工作台向地面缓慢爬去。罗桀仿佛是血色藤蔓上绽放的一朵不合时宜的花,又或者是金色戒尺下在受刑的无罪之人。阿芙卡将他身体里老化的傀儡丝一根一根抽去,罗桀疼痛到止不住地抽搐,这无疑延长了他所遭受的折磨。他觉得自己快要碎裂,再也无法拼凑的碎裂。他甚至能感觉到阿芙卡在摩挲他外露的心脏,之后它又被放下,落回大开的胸腔。
我的心脏还完整。罗桀双眼布满血丝,大睁着盯着阿芙卡的面容。
“如果我让你陷入沉眠,你会变得和那些愚蠢的傀儡没什么两样。”阿芙卡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我知道你很清醒,我也知道每一分痛感你都能体会到,所以,请保持这份清醒,在变成我的傀儡之后,依旧鲜活。”
阿芙卡拿出刻刀,将新的铭文刻在罗桀的骨头上覆盖过去的铭文。整个过程中罗桀的眼睛失去了光亮却一直盯着阿芙卡的脸,带着傀儡特有的冰冷和死气沉沉。
“那么,”阿芙卡俯下身,贴近罗桀的耳朵,“和你作为人的生命告别吧,天真的小家伙。”
变故也就在这一瞬间。罗桀猛然伸出手死死拽住阿芙卡的衣领,全然不顾这样的动作带来的痛楚。刻在他骨骼上的红色铭文被激发,猩红的光芒凝聚成线,工作台周围隐藏在阴影里的傀儡在瞬间与罗桀的灵魂建立了联系!数十条傀儡丝牵动着傀儡,罗桀身上的伤口以飞快的速度在愈合!绿色的治愈法阵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亮起,紧接着法阵的颜色变为鲜红,重重砸落在地,伸出数条铁链去束缚阿芙卡!阿芙卡临危不乱,向上展开掌心释放傀儡袭向罗桀。罗桀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阿芙卡与傀儡之间的傀儡丝,狞笑着将它打入了自己的筋络!傀儡,罗桀,阿芙卡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联系,阿芙卡察觉自己的力量在通过这个联系涌向罗桀!他低下头,看到红色法阵的颜色慢慢暗下去,露出黑色的本质。血红的铭文自法阵而出,旋转着飘浮在半空,罗桀一声令下,它们统统印在了阿芙卡身上!可怖的纹路瞬间侵占了阿芙卡的皮肤,他的血肉被缓缓腐蚀他却束手无策!罗桀剧烈地喘息着,手臂支撑着身体缓慢地从工作台上起身,纵然浑身浴血却依旧从容不迫地走到阿芙卡面前,轻声道:“是啊,在成为我的傀儡之后,也保持清醒吧,老师。”
他抽出一条傀儡丝。在阿芙卡愤怒的目光中将它打入他的眉心。阿芙卡的眼睛失去了生气,属于他的法杖的光泽也迅速暗淡下去,咣当一声落地,碎成两截。
罗桀的目光落在浸泡在血泊里的金色戒尺上,伸出手拎起这把差点要了自己命的武器。还算趁手,有他的小臂那么长,边缘足够锐利,能够轻易刺穿普通的皮肉。阴沉的情绪在他眼底翻涌,罗桀正想离开这里,却听到了敲门声:“阿芙卡?进行的怎么样了?”
是大礼司的声音。
罗桀默念几句咒语,驱动阿芙卡傀儡前往开门,而自己藏在阴影里。‘阿芙卡’对大礼司摇了摇头,说:“罗桀的天赋不够,他还是死了。”
大礼司露出遗憾的表情:“占星师说罗桀的命轨不会终结在你手上。看来纵然是命运的窥探者也会有失误的时候。”
‘阿芙卡’慢慢靠近大礼司:“那你可曾向占星师询问过自己的命轨?”
大礼司警惕地看着他,眼里的防备不加掩饰:“那是简单的询问吗?占星师吝啬得很,要不是我保留了罗桀的灵魂碎片交给他,他怎么会去窥探。”
原来如此。罗桀想,果然从那场考核开始,大礼司就没想真心对他。想来也是,如果傀儡术的每一次牵动都需要灵魂碎裂,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研习傀儡术了。
毕竟代价是巨大的。
“一只蝼蚁的牺牲,您还犯不上如此遗憾。”‘阿芙卡’拍了拍大礼司的肩膀,手上微微用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此时大礼司发现蹊跷之处,想要从‘阿芙卡’的手下挣脱却发现浑身使不上力气。罗桀从阴暗处缓缓走出,指尖流动着红色的光华牵动阿芙卡傀儡将大礼司的双手反剪在后,轻声道:“好久不见,礼司大人。”
大礼司额头渗出冷汗,表情显得很僵硬:“我说过,阿芙卡有提防你的必要。为什么?”
罗桀脸上的笑意近乎猖狂:“你不会认为,我真的是个孱弱的瘸子吧。”他的衣摆随着走动发出叮当的声响,大礼司目光向下移去,赫然看到了点缀在服装流苏上的傀儡珠!
“越美丽,越让人忽视其中的风险。我替阿芙卡做了那么多傀儡,偶尔也会有几个残次品。”罗桀身后缓缓走出几个影子来,“老师还是很大方的,你猜,我现在能同时控制多少个傀儡?”
大礼司冷声道:“你留下的可不是残次品,你用了什么法子让阿芙卡不怀疑你?”
“让另一具躯体作为傀儡术的灵魂载体,消耗它的心魂以控制傀儡,同时自身不受任何损耗——”罗桀慢慢后退,将空间留给他的傀儡,在他的操纵下傀儡优雅地拔出腰间的长刀,冰冷的刀刃逼近大礼司的身躯,“老师太想实现他的愿望了,以至于做梦都在惦记我的力量。无数个夜晚我站在他床头,听到他说我是个绝佳的灵魂载体,我的承载力是整个大陆都无法匹敌的。‘为什么一个出身微贱的小子能有这样的灵魂?’他总这么说。于是我想,既然我已经身陷囹圄,不如我自身成为新的囚笼,既然我的灵魂如此令人胆寒,那我就做更让人不敢提及的存在。”
“你疯了。”大礼司想要召唤法杖,却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的禁锢。
“谁让你们如此对待我呢?”罗桀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傀儡之后,现在是傀儡在与礼司交谈。不同的声线汇聚成同样的言语,诡异而充满压迫感。傀儡华丽的衣着霸占了大礼司的全部视野,空洞的目光从不同方向汇聚向他:“您害怕吗?您可曾在某一刻,有过因戏弄他人生命而产生的心虚?”
傀儡丝冲破血肉,狰狞贪婪地爬满大礼司的身体。
杼机塔很安静,很安静。
夜晚刚刚开始。罗桀长出一口气,将傀儡召回灵魂深处。他衣服上多了两颗明亮璀璨的傀儡珠,它们牵制的另一端,是阿芙卡和大礼司的傀儡。
趁着人在睡梦中下手未免卑劣。罗桀保留了十足十的耐心,一个一个敲开了杼机塔内学徒的房门。有人疑惑,有人因为被打扰了休憩怒骂,有人看清他的模样惊慌失措,这些都无所谓。他耐着性子把他们召集在自己面前,之后宣布了阿芙卡的死讯。
随之而来的是不屑的嗤笑:“我们也要陷入炽方塔那样的混战了?罗桀,你还有闲心来告诉我们,一会儿死的第一个就是你。”
“忘了告诉你们。”罗桀活动了一下手腕,“阿芙卡死在我手里。”
“少虚张声势了!你不过是个失败的试验品,哪有与月使抗衡的能力!”发声的是一向爱欺凌他的傀儡师。看来杼机塔内知道阿芙卡和大礼司在利用罗桀的人不在少数,其余人并没有什么神情的变化。罗桀轻叹,笑意更盛:“那就拿你们的性命给阿芙卡的死献礼。”话音未落,罗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下一瞬金色戒尺的冷光闪过,出言不逊的人已经身首异处。浓重的血腥气瞬间爆发在杼机塔内,不同的傀儡从各个方向瞬间涌入,手持长刀一路劈砍。在这场暴虐的屠杀中罗桀的心脏在疯狂跳动,他从未觉得自己的生命如此鲜活。他纵身跃入半空,抬手,地面上死去的傀儡师随着他的动作重新站立,残破的躯体拿起自己的武器,挥向还活着的同僚。嘶喊声响起,杼机塔变成了傀儡师的斗兽场,观众只有罗桀,而决定谁能胜出的也只有罗桀。一片混乱中罗桀爆发出疯狂的笑声,无比开怀,眼中溢出了泪花都未曾停下。他指尖涌出猩红的傀儡丝,宛如藤蔓疯长一样爬满了还活着的人的躯壳。下一瞬随着他收手,傀儡丝注入人体内,瞬间代替了生灵的脉络,使他或她没有经历死亡的过程就变成了傀儡。一颗又一颗的傀儡珠凝结在罗桀身侧,而后被串起,缓缓落入罗桀手心。围绕在他周身的光芒隐去,他缓缓落地,多年来一直畏缩的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傲慢和轻蔑。他就那么穿过傀儡师混战的狼藉,踩过因为血液而变得黏腻的地面。他伸手,推开杼机塔一层通往外界的门。
该怎么出逃......罗桀头疼地按着眉心。理论上来说他可以继任泯限使,但他还把龙族的大礼司杀了,事情会变得麻烦。
也就在这时,一只纸信鸽飞到罗桀手上。罗桀打开它,里面是一枚刻着傀儡标识的泯限使通行令。
他心跳加快,抬起头。
身着雪白衣裙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看到他的时候露出温和的笑容:“罗桀大人,女王和大礼司拜托我问您,是否有成为泯限使的意愿。”罗桀警惕地看着来人,后退半步后猛然召唤出傀儡拔刀劈向对方!这一切发生得毫无征兆,罗桀几乎已经看到女子浴血倒地的模样。
但傀儡的刀刃在距离她不过一寸的地方停下了,无形的屏障阻挡了傀儡的攻击,女子的笑容中多了些无奈:“大人不必为难我一个传信官,如若不愿意,只怕大人日后也不好过。”
“大礼司已经死了,”罗桀索性破罐破摔召唤出大礼司的傀儡,“龙族肯定要抓我去治罪,你不想成为下一个傀儡吧。”
“您在说什么呀。”传信官面色不改,“您杀死的是意图谋反篡位的前任礼司,现在的大礼司是柯德密·克伦施梅尔,并非您所认为的那位。”
也就是这时罗桀才通过传信官得知,阿芙卡和前任大礼司在知晓他的天赋后串通前任占星师以窥探他的命轨,得知他的命轨中有部分与龙族皇女相抗后想要借此篡位、扶持他人。现任大礼司柯德密于星光高塔手刃占星师,阿芙卡急于实现傀儡秘术导致心魂不定,被充满恨意和求生欲的罗桀反杀。前任大礼司得不到消息便前往杼机塔打探,不料他们的筹谋被罗桀看清了一部分,因此遭到了罗桀的报复。
“龙族皇女已经继位,正是需要大人助力的时候。”传信官温声道,“她不会因为命轨之说便对大人产生介蒂,星辰的轨道总会有所交汇碰撞。如果大人愿意,大陆的至高殿堂为大人开启。”
是宽恕?是收容?还是怜悯、忌惮?罗桀分辨不出其中的感情。只是,当传信官向他伸出手时,他无法拒绝。
殿堂。
不会有人再轻看他。
他最后问那个传信官,你是殿堂的人吗?为什么你法术高强却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呢?
传信官回答道:
“我是殿堂的传信官,也是十二月使中对应三月的霁辉使,长湘。”
同样寒门出身,同样没有长长的姓氏后缀。
罗桀仔细观察她一番,觉得这样的人作为傀儡,确实是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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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小罗的前传啦~下一个番外不确定是谁的 目前想写飞鸟和君凰的意愿大一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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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番外1·泯限使秘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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