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这哪里来的小娃娃。”
老人家慈爱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李酚被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太冷了。
夜间的冷意穿透几近于无的菲薄外衣,密密麻麻地浸透皮肤,温水煮青蛙似的消磨人的意志。
哪怕一个成年人,如果没有足够的保温措施,也会在夜冰冷的刀下逐渐失温,更何况是一个几乎衣不蔽体的小姑娘。
“可怜的小娃娃哦,手脚怎么这么冰冷。”
粗糙的手贴近了她的鼻子,随之而来一声是惊呼:“呦,又是个没气的,哪家父母啊乱扔垃圾。”
谁……谁是垃圾!
你才是垃圾!
李酚费力地睁开眼,眼前映入的场景让她瞬间晕厥了过去。
一具具尸体堆叠成山,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跟廉价的白菜似的,白花花一片。
这堆白菜在烈日的炙烤和数以千亿细菌病毒的勤奋努力工作下,酿造出独直冲天灵盖的腐臭味。
李酚到底是个心智成熟无坚不摧的当代大学生,在大学生的自我心理调节选修课中荣获第一名的好成绩。
这点小小的视觉和味觉冲击,她还受得住。
不就是死人吗,死人有什么可怕的,人死了和猪死了有区别吗?没有。
没有,就不用害怕。
屏住呼吸缓了两秒钟后,来自老人家的新一轮心理攻击接踵而至。
“哎真是,这么小的孩子,卖了还能换好些钱呢,可惜了,死在这么个地方。”老人将她放在一个柔软的地方,头也不回地走了。
完蛋了,李酚绝望地闭上眼。
她昨天熬夜做PTT,一觉醒来就躺在这个地方,天还麻黑,李酚在剧烈的饥饿和寒冷下,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等她恢复些力气,勉强能维持生命体征时,已经在老人的怀抱中。只是这温暖太过短暂,许是以为她是个死婴,老人感叹一番后又将她放在原地。
李酚躺在一具女尸的臂弯中,绝望地注视着老人尸山中忙碌的背影。
他人还怪好的呢,李酚打趣地想,临走前专门给她放进一个还没腐烂的青年女性怀中,估计想凑个“母女合葬”吧。
李酚任命地合上眼,现在对她来说,基本的生命维持都是个问题,少用一点儿是一点儿,万一待会能遇上心软的神呢。
十分钟后,果然让她等到了,只是这个时候,她已经完全睁不开眼。
迷蒙中,有人为她裹上一层又一层的衣物,这些衣物显然是刚从尸体上扒下来的,油腻,腐臭,硬且粗糙。
鼻尖的尸臭味陡然浓郁了十倍,刺激得李酚想呕吐,但胃里空空的,酸水在喉咙间转了两圈,又徒劳地顺着食管流进胃里。
她实在太过于虚弱,强烈的呕吐反射没有平滑肌的支持,就这样消散于无声处。
“哎,可怜的孩子,怎么能扔在这里让蚂蚁啃食。”苍老的双手再次抱起她冰凉的身躯,“爷爷送你体面离开。”
等等!
或许她还能在抢救一下呢!
人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会两次被同一个人捡尸。
不知道老人叫什么,但看在对方给她穿了“衣服”的份上,李酚暂且在心里称他为最美捡尸人。
最美捡尸人将她藏进怀里,走了一段路程后,又将她掏出来,放在一个坚硬冰冷的地方,好在太阳已经渐渐升起,阳光照在皮肤上暖暖的,柔柔的,身上密不透风的裹尸布混着尸油,很好地防止了体温的流失。
“走喽。”老人一声高喝,发动机轰隆隆地开始工作,李酚身下坚硬冰冷的铁板便吱吱呀呀地颠簸着向前。
不知又过了多久,久到李酚已经不清楚自己为了保持清醒,数到第多少只羊时,漫长的路程终于走到尽头。
李酚又被老人抱进怀里,这个怀抱并不安稳,老人可能一条腿不利索,走起来一瘸一拐的,连带着怀里的小孩也好几次差点被甩出去。
“吱呀——”
铁门打开的声音。
随之是幼童兴奋的呼喊。
“你回来啦爷爷。”
“回来喽老大。”
“爷爷你怀里抱的什么呀?”
“一个小娃娃,可好看嘞。”
“真的吗爷爷!快让我看看。”李酚感觉一道阴影投下,温暖的小手探上她的脸颊,这一探很轻,羽毛轻拂一般,小手的主人小心翼翼地说,“爷爷,她摸起来稍微有点冷。”
那只手将她的手从裹尸布中拿出来,捂在自己两手间,不嫌臭地哈着气来回搓,搓完又放在自己脸颊上。
“她还有点暖和呢。”李酚能感到自己的手心随着少年说话的脸颊一动一动的,“她是活的,爷爷。”
小男孩惊喜地重复:“她是活的。”
“太好了爷爷,我们有伴儿了!”
“好什么好,没气了。”老人长叹一声,将小女孩的尸体夺过。
“可是她没有腐烂啊,她的脸上没有尸斑,身上也没有溃烂,她就是睡着了。”小男孩亦步亦趋地跟在老人身后。
“哼,死了太长时间我还不捡呢 ,这种是刚死不久,八成是昨晚被扔出来的,火化吧,人生最后一刻,体体面面的。”
老人也是有职业原则的,成堆的尸体火化不过来,只能挑拣些新鲜的做些好人好事,就当是给自己积德。
坏了,她气息过于微弱,老人以为她死了。
李酚动了动手指,悲催地发现动不了。
沿途越来越热,这也意味着火化车间越来越近。
老人将她摆放在一个坚硬的平台上,口中念念有词。
“小家伙,人的寿命有长有短,有人七老八十,寿终正寝,有人正值壮年,天降横祸,有人懵懂年少,重病缠身,人来这世间,往往没有理由,说来就来了,但离开之情形,往往千奇百怪。”
“我不知你因何而来,又因何而走,但人活一世,生老病死,皆难以自控,无论是活一百岁,还是一分钟,都完成了这一世的使命。”
“你运气好,小小年纪就受完了苦,走吧,安心地走,体面地走,下辈子,哪怕当首都星贵族抱在怀里的宠物,也别来这炼狱当人。”
因为这世道,不把人当人。
小男孩也怯生生道:“一路走好。”
“我抱她进车间吧爷爷。”
少年太小了,力气也不大,在车间门口摔了一跤,将李酚重重地摔出去。
“呜呜呜爷爷,我把她摔了。”小男孩大哭。
“你这一摔,刚好给人摔进锅炉,行,是干我们这一行的苗子,出来,爷爷要按按钮了。”
苗子?
什么苗子?
杀人的苗子!
李酚用尽全身的力气,陡然睁眼,喊道:“等等!”
说完便彻底撅了过去。
锅炉间外,小男孩迟迟没有按下火化按钮。
“怎么了老大,舍不得?”
“不是爷爷,我好像看见她睁眼了,还说话。”
小男孩不顾老人不满的眼神,蹦起来按下打开火化间的按钮,飞奔进去,抱着小女孩出来:“爷爷你看,她流眼泪了,死人是不会流眼泪的。”
“这不能代表她还活着,死人也可能会有眼泪流出。”老人试图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说服少年,但小男孩显然无动于衷。
“我今早熬了汤,我们给她喂点汤,等一天好不好?”他不管不顾地撒着娇,“我摸到了,她还有脉搏。”
“她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
“你手上茧子厚爷爷,我真的摸到了,她还有脉搏,咚咚咚的。就一天好不好,爷爷,如果明天她还是这样,我就火化她。”
老人无奈道:“明天说不定她就臭了。”
“她现在也臭臭的呀。”小男孩不依不饶,“她明天醒了,我就给她洗的香香的。”
许是被小孩的稚子同心打动,老人“哎”的一声长叹口气,无奈道:“随你吧。”
“好耶!爷爷真好。”
浓稠的液体滑过喉管,液体中粗糙的颗粒扎嗓子,这让李酚联想到,小时候奶奶用糙米面煮的面汤。
“奶奶……奶奶……”她紧闭双眼,不安地扭动,“我们有钱了,不喝这个。”
小男孩观察到她的变化,凑近了趴在她嘴边,侧着耳朵听。
良久,才听明白,她口中嗫嚅的是“奶奶”两个字。
“可是这里只有爷爷,没有奶奶。”
“不……奶奶……只有奶奶……爷爷早就……早就死了。”
不!
不是奶奶死了!
也不是爷爷死了!
但有人死了!
是谁?
是谁死了?
是她!
是李酚!
是她自己死了!
不,她没有死!
那怎么解释堆成山的尸体?怎么解释捡尸体的老人?又怎么解释火化的锅炉?
难道这一切只是被PTT毒害出来的噩梦?
噩梦又怎么会这么真实?
李酚喘着粗气,从噩梦中惊醒,面对更加真实的噩梦。
“啊——”
李酚惊叫出声。
小孩被风沙吹得通红的脸在眼前放大,几乎贴上她的面颊。
那双眼珠子比最深的夜色还要黑,还要浓,就这样定定地盯着李酚。
没有什么比小孩漆黑的眼睛更可怕,李酚下意识想躲避小孩的目光。
但他只是个孩子,李酚按揉自己的太阳穴,昏睡过去的记忆提醒她,是这个小孩坚信她还活着,把她抱出了焚化炉,为她保暖为她补充能量。
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被烧成一把辨认不出形态的骨灰。
“谢谢你。”她露出苍白的微笑,有气无力地说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妹妹你醒啦!”小男孩也没回答她,身子稍微远离了些,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她的鼻头,软软地道,“妹妹别怕哦,哥哥会保护你的。”
在外忙活的老人听到动静,掀开门帘进来,走到她身侧,粗糙的大手在裤缝上来回擦,将手心的沙子擦干净,才覆上她的额头。
老人的手心没有少年的柔嫩,准确来说还粗糙得有些划拉皮肤,但足够温暖。
摸完额头,又搭上她的手腕,拧着眉思索了一分钟,才轻轻地喘出一口气:“成,活了。”
“真的吗爷爷?”男孩似乎是不可置信,“那她以后就是我的妹妹啦,以后她就叫老二。”
“嘿你这臭小子,你得问问你妹妹同不同意。”
一老一少一人一句,定了她在这个家中的位置——妹妹。
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已经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但她现在的身体实在稚嫩,李酚想了想,打算谎称自己六岁。
李酚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我……已……”
“爷爷爷爷,你听见没,妹妹说她同意!”小男孩兴奋地拉着老人的手臂左右摆动,一老一少都没听见她蚊子一样微弱的声音。
“已……经……六……”
“六……”六岁了。
李酚又撅了过去。
算了,认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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