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城，淮邑湖街道，岳氏祖宅。
这座占地不小的宅院隐蔽于一号园林广大的山林之中，平时罕有人迹，若非主家的人这几天回到了九涟抚，祖宅会一直保持空无一人的状态，只留一位人工智能管家默默打理。
岳关山正在前厅闭目静坐。
周围一片寂静，以至于到了某种诡异的地步，似乎连风在此处也是静止的。
“进化号的客人，我不会将你们的存在上报异事局，你们不必为此担心。”
老者浑厚的声音在前厅中响起。
不一会儿，门槛处的树影轻轻晃动了几分，流淌的深蓝金属液体从阴影中漫延而出，逐渐凝固成了卡佳的身形，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如同一位沉默的守卫。
与此同时，莱茵的声音缓缓询问道：“您如何得知我们要来？”
“总会有人来的，不是进化号，也会是别人。”
岳关山不知道莱茵此时在哪，但他知道自己的声音对方绝对听得见。恐惧没有意义，当FRL-001主动暴露自身存在的时候，就说明他已经处于她的影响力之下了。
这位无形的“白魔女”发出一声轻笑：“那您知道我们为何而来吗，岳老先生？”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地回荡在庭院之中。
“我不知道，但想来，能问我这个老头子的无非就那么几件事。”
岳关山到底沉得住气，看上去完全没有和高D值异端对话的紧张感：“普罗米修斯计划，苍穹委员会，异事局，蔺家……只要我知道，我都会告诉您。您大概也看不上我这条老命，否则进化号也不会在这里和我这个老头子好好说话了。”
“您倒是看得开，”莱茵漫不经心地同他搭话，“不过，无论什么事，我问了，您就真的愿意说？”
老者有些自嘲地摇头：“您不问，也会有别人问；我不答，也会有别人能答。只是，到了我这个年纪，有些事，再不说，就真的要带进棺材了。”
空气中的女声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莱茵终于开口：“我不白要您的答案，您也可以向我提问，一个问题交换一个答案。您先问，怎么样？”
岳关山愣了愣，表情放松下来，连那纵横的皱纹看上去都柔和了不少。
“您和传闻中很不一样，克里斯蒂女士。”
“恰好，我也有困扰了我很久的事情——那么，就先请您从一个异端学专家的角度告诉我，异端，究竟从何而来？”
“众所周知，旧纪元的人类灭亡于‘大断代’，一场或许由极高危异端生物带来的宇宙级灾难，它灭绝了旧纪元还不够，还在星空各处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污染源”创造自己的同类——但教会觉得这个说法大错特错，旧纪元其实有那么几个幸运儿活了下来。”
竺诏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在房间中回荡，似乎真的只是在讲述一段历史。
闻言，缩在门外抱着头的纪伯伦僵住了。
只是此时的浦洛瑟夫完全没法像他一样当个安安静静的听众。
就在竺诏开口的那一刻，不远处的蔺君仪不知道听到了什么，骤然发难，刀光再度朝他袭来。
铁器相接，长枪铿然作响。
“可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房间内一片混乱，没有人回答竺诏的问题。
“根据我们伟大的康斯坦丁教皇冕下的说法，是一位‘神明’拯救了他们，为人类保存了希望，”这位受洗者叙述时不带一分一毫的恭敬，提及教皇时的语气也是戏谑居多。
蔺君仪，不，那或许只是SW-009创造出来的虚影，每一次攻击都是在空间裂隙的穿梭中完成，浦洛瑟夫一边分心去听竺诏夹带私货的讲述，一边防备时不时出现的突袭。
他不能去赌下一次攻击不是真的。
“铛——”
长枪在他手中转了一圈，拦下破空而来的密集刀光。
“我们的历史书都说，旧纪元人类中没有幸存者，新纪元的诞生是由于旧纪元的科技保存了人类冷冻胚胎。在人工智能的培育下，才诞生了薪火纪元最初的人类。我不知道这两种说法究竟孰对孰错，但对于一千八百年后的我们来说已经不太重要了。”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低沉的男声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当然，今天先不聊这个，我来讲讲我们受洗者的《圣经》吧，讲讲我们伟大的主。”
这个毫无敬畏之心的家伙居然是来传教的？
浦洛瑟夫心下惊讶，但也不敢分神，而是抓紧了左手手心的羽毛，随后一拳砸向了从刚撕开的空间裂隙中闪出的人影。
手上没有传来疼痛。
裂隙在他的拳风抵达前再度合上。
渡鸦读懂了他的意思，替他挡下了这次攻击。
尽管他们的视觉都被SW-009欺骗，但在重复几次后，渡鸦似乎大致确定了浦洛瑟夫所在的位置，然后用某种手段防止了蔺君仪的无差别攻击伤到他。
他终于找到了喘息的空隙。
与此同时，竺诏没有停下他语调随意的讲述。
“为了帮助人类渡过‘大断代’，主将祂的权柄无私地赐予了人类，而自己却陷入了长久的沉眠。于是人类拥有了他们原本不被允许拥有的力量，战胜了灾难。”
“这种力量在新纪元人类的血脉中代代相传，如今已经十分稀薄……在教会的研究中，权柄的本质被认为是宇宙法则的具象化。嗯，毕竟‘神明’操控法则听上去太合理了。”
说到这，他骤然加重了语气。
“可是人类不珍惜啊。‘神明’太强大了，强大得令人恐惧，他们害怕祂再次醒来，于是在渡过危机后就将‘神明’活埋在了星空的某个角落，并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抹去了祂存在的历史，用拙劣的谎言遮掩了祂的奉献——法则的化身沦为人们口中的‘污染源’，‘神明’的赐福被诋毁为‘污染’，而幸运拥有力量的‘神眷者’则称为‘异端’。”
纪伯伦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你们新纪元的神话怎么比旧纪元的还烂，人都可以把神给埋了，有这能力自己还搞定不了‘大断代’？”
不得不说，纪伯伦的吐槽其实还精准的。
浦洛瑟夫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如果受洗者认为异端的存在源于“神明”的赐福，那么他们绝对不会认同“大断代”是极高危异端造成的理论。
因为是先有“大断代”这个因，再有“神明”赐福的果。
“既然如此，‘大断代’真的是异端带来的吗？有没有可能，这是旧纪元人类技术失控、自取灭亡的结局呢？”
说到这里，浦洛瑟夫才从竺诏胡说八道般的讲述中理清思路。
这家伙给出了两种理论：
一，历史主流假说，即异端灭世，科技救世。
二，受洗者圣经，即科技灭世，异端救世。
两者都有很明显的缺漏：比如前者理论中的异端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后者理论中的技术为什么会失控。如果说这些都可以引入其他变量来解释，那么“神明”从何而来？祂又为什么拥有操控法则的权柄？
想到这，浦洛瑟夫思维一滞。
他怎么真的在纠结受洗者的神话传说有没有现实依据？
“所以，受洗者自始至终，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向世人展现主的恩泽——您对我们的教义有没有产生一兴趣呢，FRL-003，浦洛瑟夫·杨？”
SW-009想撺掇自己入伙受洗者？
考虑到FRL类异端对他们的的特殊含义，浦洛瑟夫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没等到他的回答，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竺诏的身影突然在房间中显现。随后，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他俯下身，好像，呕吐了出来。
竺诏抬起头，面带歉意：“不好意思，‘天平’编的词太恶心了，没忍住。”
浦洛瑟夫：“……”
怪不得竺诏讲这些理论时给人的感觉那么违和，合着这也不是他自己的想法。
看得出来，这个名义上的枢机主教是真的一点没信他口中的那位“主”，对受洗者的教义甚至恶心到了产生生理性反胃的地步。
即使这样也要拉自己入伙？
这家伙真的不是想拖个倒霉蛋下水，然后一起被受洗者的教义恶心？
为了不干扰渡鸦确定自己的位置，浦洛瑟夫没有动。只是很快，他想起了一个很奇怪的细节：“为什么没有加入受洗者的‘蒙太奇’用的是受洗者的编码？”
竺诏理所当然道：“因为‘蒙太奇’的能力是被祂眷顾过的，教会六年前就想劝他皈依那个什么主，还提前把他的名字写进教会人员名单，这些年我们一直都是把他当自己人看的。”
蔺君仪：“……”
他平白遭受了六年的无妄之灾啊！
但浦洛瑟夫不觉得事情会像竺诏说的那么简单，这个家伙模糊了很多细节，讲的话也是真假参半。况且，异端编码的决定权在超级人工智能“须臾”手里，它不会因为这种奇葩理由把蔺君仪划入受洗者编码。
他要是信对方的说辞，也白跟莱茵这么多年了。
于是浦洛瑟夫很快又问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要是我们不同意加入受洗者呢？”
“哦，那很遗憾，我只能放你们离开了。”
在场的所有人：“……？”
眼前的竺诏捂着肚子笑了起来：“你们不会以为我真的会和教会那群人一样，传教失败就恼羞成怒杀人吧？好了好了，教义也讲完了，要放你们离开也得等这出戏结束，你们继续‘表演’吧。”
随着一道响指声落下，竺诏的身影再度消散。浦洛瑟夫眨了眨眼，与竺诏一同消失的还有其他人的身影——蔺君仪，渡鸦甚至纪伯伦都不见了。
当然，SW-009影响下，看不见听不见不代表不存在，看见听见也不代表存在。
竺诏离开后，浦洛瑟夫抓着手里的道具和羽毛，先在门外打探了一阵。
字面意义上的“打”探。
渡鸦给了自己羽毛，就说明他有办法大致定位自己的所在，可以等这家伙自己找过来。但纪伯伦多半还在状况外，浦洛瑟夫必须把他紧带在身边。
不一会儿，长枪的木柄也确实戳到了什么东西，手中传来的触感大致是个人形。虽然眼前依然是空无一物的景象，但触觉仍旧是真实的。
顺着胳膊抓到脖子，很快，浦洛瑟夫面无表情地拎起对方衣领。
熟悉的感觉，是纪伯伦没错。
现在，与竺诏赌约中那一个标准时，已经过去了二分之一。
捏住手中的灰白羽毛，浦洛瑟夫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位受洗者或许并不清楚渡鸦的能力，但他不会不知道，剩下的半标准时绝对足够一个六级影响力异端搜遍整个剧院。竺诏真的会让他们这样轻易赢下赌局？
况且，从十号画舫上出现的那一刻起，竺诏的行为就相当古怪。
挑衅进化号与黎明商会，引来异事局的注意，并带走“蒙太奇”和“渡鸦”；在办公室，设置一个莫名其妙的赌局，却只想要自己的虚无缥缈的“人情”；身为受洗者，对教义没有任何敬畏，却尝试拉他们入伙。
浦洛瑟夫是真的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或许揣测一个神经病的行为逻辑这件事本身就很荒诞。
这时，他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在自己和纪伯伦找到九涟抚大剧院之前的这段时间内，渡鸦和蔺君仪究竟从竺诏那里知道了什么？
渡鸦老师的科普课堂：
宗教信仰在新纪元是一种不太常见的事物，“大断代”中断了人类的信仰传承，星际联邦中只有斐牧斯人还保留着一些旧纪元的信仰方式。加上受洗者臭名昭著，大部分宗教在洛斯里克、苍穹与灰塔都没什么发展空间，还随时有可能被当成受洗者的伪装给端了。
所以，包括班律瑟威的海祀节在内，星际联邦中大部分星球的重要节日都和神明或神话传说无关，纯粹是纪念伟人或者重要历史事件，也有一部分地区虽然有图腾崇拜，但没有形成有体系的宗教。
九涟抚也有传统节日，比如一年伊始的“九涟抚新年”。注意，我指的是九涟抚年，也就是两个旧纪年。旧纪年的新年当然也会庆祝，但不作为九涟抚的法定节假日。
九涟抚新年持续十个标准日。期间人们会举办盛大的车队巡礼活动，由一辆黑色苍龙造型的典礼专用礼车牵头，从礼济港出发绕青环区一周，再穿过苔纹海，抵达山青城，一直到淮邑湖的岳氏楼。一路上，沿途的人们可以向车队许愿，将写着来年愿望的荧光纸折成星星，扔进苍龙礼车配备的厢车内。在车队抵达终点后，会有专门的人将所有的纸星星挂在淮邑湖心的千年榕树上，持续整个九涟抚新年。那时，淮邑湖的夜景会很漂亮。
巡礼车队成员可以享受新年美食会全场免费的特权，其他各类庆典活动也都不用排队。而且只要有车，提前向九涟抚巡礼委员会报备申请，谁都可以参加巡礼车队，甚至外地人也行，前提是你真的能拿到车队名额。
别想了，纪伯伦，要参加九涟抚新年还要等七个旧历月，你如果能说服克里斯蒂女士在九涟抚待七个月，我现在就去给你包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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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 4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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