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呼啸了一天的北风渐渐静了下来。
没了风声，北地的夜里更显得寂静。
阿卯睡不着，在炕上翻了几个身。一旁的阿寅躺得板板正正的，睁开眼睛对阿卯说道：“睡吧，风住了，明天应该是个晴天。”
晴天客人就多了。
阿卯朝阿寅那边拱了拱，抱怨着：“我睡不着。”
阿寅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这些江湖中人可真够奇怪的，”阿卯想起今天遇到的那些奇形怪状的人，忍不住说，“今天这些人，风风火火，急急忙忙，嘴上还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说，说着说着还骂人，真是不可理喻。还有晚上那四个人，明明是是逃出来的，吃饭的时候还要加辣加醋，一点儿也看不出是在逃命。”
阿寅一边拍他一边说道：“离平康城已经很近了，那些武林中人再有本事，也不敢在这儿生事。今晚的那几个人，自然会放松下来。”
阿卯也知道这个道理，但还是哼了一声，不屑道：“话本子里写的，正派围攻魔教，多威风的场面啊，怎么到了这儿成了这样。你说，他们最后不会去求官府把他们救出来吧？”
阿寅拍手的速度慢了下来，显然也在思考这种可能。求助官府，对武林中人来说，着实有些丢人了。但是除此之外，阿寅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阿卯叹道：“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多么潇洒。现在看来，竟全是骗人的。”
阿寅沉默着没说话。
阿卯突然放低了声音，小声问道：“你说，玉京是不是也没有说得那么好？”
阿寅这次倒是反驳道：“玉京自然是好的。来往的客人们有些去过玉京，都说玉京是真正的天上城，人间难寻。”
“也是，”阿卯跟着说道，“这么多人都说玉京好，应该是做不了假的。”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两个都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虚空。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座白玉和真金垒成的城市，在熠熠生光。
“阿卯，你想去玉京吗？”阿寅突然问道。
阿卯看着阿寅的眼睛：“你去我就去。”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会，阿寅露出一个微笑，对阿卯说：“睡吧，明天是个晴天呢。”
一夜过去，今天果然放晴。被太阳一照，天气都暖和了不少。客栈一大早就开了门，迎接早行的客人。毕竟十月份还算是好的，十一月一到，平州的天气可就真的让人出不了门了。故而人人都抓紧了时间，争取在这个月把事情做完。十一月一来，归乡的归乡，回家的回家，反正是不在外面待着了。
阿寅阿卯忙活了一通之后，昨晚那个独自前来的年轻人也起了床，来到了大堂。阿卯见了他，和他寒暄道：“客人起得这么早。”
“有事在身，自然睡不着。”年轻人笑道。
阿卯一边给刚坐下的客人倒茶，一边对年轻人说：“这里离平康城只有二十里了，客人不用着急。对了，客人您是吃了早饭再走吗？”
“是。”年轻人应道，“麻烦小哥来碗胡辣汤。”
年轻人坐下后不久，阿寅便端了汤来。在他喝汤的时候，客栈里陆陆续续地又来了两三批人，而且都是从平康城里来的。就在年轻人吃完早饭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商队，看样子是从北边来的。阿寅和阿卯赶紧迎了上去，阿寅帮着安置马匹，阿卯则引着客人进来坐下。店主人这时也来了大堂，帮着一起招呼。
“客官这是从北边来的？来得可早。”阿卯招呼道。
“可不是吗，”一个微胖的中年人搭了腔，“昨天刮了好大的风，我们找了村子住下，看今天刹了风，一大早就出发了。”
“是不是北边出了事，才这样匆忙？”旁边桌子上的一个老汉听了他们的话，紧接着问道。
“我也听说来了好些江湖上的人，难道真在北边打起来了？”另一桌上一个高壮的中年女子也插了句话。
刚进来的中年人摆摆手道：“哎呀，是出了事。”
有人便问：“我这在家待久了，消息闭塞，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不知大哥能否详细说说？我还想去清河那边看我妹子呢，可别是什么大事。”
“这事我倒还真是知道。”
这话一出，客栈里的众人，都将目光投在了这中年人身上。
那年轻人也坐在那儿，侧耳听着这件事。
“要说这事，可真是曲折离奇。我们也是一路走一路听人说，才凑出了这故事。” 中年人摆开架势讲了起来。“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这中原武林前不久来讨伐魔教的事。可他们为什么要挑这时候来呢？是因为他们在魔教的卧底传信，说魔教内讧，此时正是歼灭魔教的好时候。于是那些个门派一合计，觉得这事能行，纷纷派人来攻打魔教。”
“这不是胡闹吗？”最先出声询问的那个老汉忍不住开口，“就连小老儿我也知道，这卧底不一定可靠，那些门派就这么来了？”
那中年人不急不慢地说道：“老丈这话有理，这事换了我们也得想想，这卧底是不是可靠。”接着，中年人话音一转：“可偏偏这卧底的人，她不是常人。”
“怎么个不是常人？”
“这卧底的人，是个女子。年幼之时，全家都死在了魔教手里。”
大堂里立即响起一片“唉呀”之声。
阿卯也和阿寅对视了一眼。
只有店主人和那个年轻人，没什么反应。
中年人引起一片感慨之后，接着讲道：“这女子姓贺，听说她家是什么贺家庄的主人，多年之前，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门派。可惜一夜之间，全家上下全被魔教给杀了。其他门派收到消息赶去之后，就只剩她一个孤女了。之后她便被其中一个什么门派收养，长大后自行请缨，去魔教做了卧底。”
“有此等深仇大恨，中原武林自然对她是深信不疑。”中年人哼了一下，“不过我猜这些人私底下也查过，查到魔教是真起了内讧才来的。说起来，这些武林中人，也是一个比一个精。”
大堂里的客人都点点头，对这话倒是万分赞同。
“这些什么江湖人士，也不尽是好人。这事，也就是他们一边打另一边罢了。”
“谁说不是。”
有人再问：“那魔教现在倒了？”
那中年人一拍大腿，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嘿，没倒！最精彩的来了，这贺家的孤女，其实是魔教的少主！中原武林，就这么将心腹大患养在眼皮子底下，生生养了十年。”
众人一片哗然。
阿卯凑到阿寅身边，悄声说道：“这可比话本子好看多了。”
“这，这，这是什么？”那老汉语无伦次道，“她怎么变成了魔教的人？”
“怕不是她一开始就是魔教的人？”另一桌的高壮女子猜道。
“这位娘子猜的不错。”中年人为众人解惑道，“原来这贺家庄是无一人生还的，这魔教少主搞了一出移花接木，装作贺家子，在中原武林卧底了十年。如今那些来的门派，全都被魔教逮住，关在了天阴山上。此番可是魔教大胜啊！”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片刻之后，纷纷议论起来。
“这女娃娃年纪轻轻，倒是聪明得很。”
“是啊是啊，她卧底的时候，还是个小儿，在正派待了这么久，可谓是有勇有谋了。”
“这些江湖中人，整日打打杀杀，没长脑子似的，如今被关起来，倒也活该。”
“谁说不是，仗着有些武功，说什么行侠仗义，也没见几个做些好事。”
“也不能这么说，还有些侠义之人，但终归是少。”
院子里，昨晚逃到这儿的师兄妹四人，听着大堂里众人的言语，皆双手握拳，脸色铁青。
一人听不下去，想要进去争辩一番，却被其他几个人拉住了。
这时，大堂里有人道：“多谢兄长告知此事，只是不知，这北边，如今是去得还是去不得？”
众人闻言纷纷停止交谈，等着中年人的答案。
中年人毫不犹疑道：“去得，怎么去不得。现在正派被抓，天阴山上的那些魔教，我们平州人又不是不知道。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们也不敢对我们下手。”
“那就好，那就好。”
大堂里的人听了，都放下心来。众人吃饭的吃饭，休息的休息，又恢复了寻常模样。
只是在离开客栈的时候，这些人皆是双手作揖，向西南方向行了一礼。
阿卯在送客人出去的时候，也跟着客人们行了礼。
那位年轻人又坐了一会，这才起身结账，离开客栈。客栈门前此时正好无人，年轻人没有行礼，直接朝着平康城的方向走去。脚步缓慢，看不出急促的模样，倒像是在游山玩水。
走出几里之后，身后传来了马蹄声。年轻人也不回头，只往前走。不多时，四匹骏马从他身边疾驰而过，朝平康城而去。
年轻人看着这四人的身影，嗤笑一声，这才加快脚步，也直奔平康城而去。
到了平康城之后，年轻人依旧找了家客栈，只不过这次不是回家贺喜，而是要赶到北边，来帮主人的忙。
在平康城待了几天，换了几家客栈之后，城里还是没有什么动静。官兵没有出动，各门各派也没有再派人来。那几个逃出来的弟子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就连平康城里的人也只是议论了两天，第三天就将这事抛在脑后了。
年轻人颇觉得无趣，只觉得众人说得有理，江湖中人分什么黑白正邪，但对平头百姓来说，只是一群人和另一群人打打杀杀罢了。
可恨他竟然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结果什么也没捞着。本来跟着那什么青龙帮，但他们实在太不成气候，所以还没到地方，他就折返了回来。回来听到正派竟然全折在了魔教手里，又庆幸还好当时没跟着去。只是这一遭，就只是吃土吹风，实在是恼人。
年轻人想了想，往边关之地跑，到底是错了。该往富庶之地去的。富庶之地，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就是玉京。
玉京。
这个名字一出来，年轻人只觉得压在心头的阴霾霎时间散了。是了，他早该去玉京的。他就想去玉京。
白在北地吹了这么久的风。
不过现在想明白也不晚，年轻人整理了一番，心情愉悦地退了房，就要往玉京去。
只是他刚出了平康城不久，有人便从身后打晕了他。
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刻，玉京的影子，也渐渐隐没在了黑暗中。
就在载着年轻人的马车驶向南方的时候，天阴山也迎来了一位客人。
一身胡服的女子从马上下来，贺含胭向前几步，拱手请罪道：“不知徐大人亲自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徐大人见谅。”
一脸笑容的徐雁握住贺含胭的手道：“贺大人说笑了，贺大人一举擒获大半武林人士，替百姓除去了这样一个隐患，立了如此功劳，我怎敢怪罪贺大人。”
贺含胭听了徐雁的话，淡淡一笑：“徐大人不怪罪下官就好。至于功劳，不过是为朝廷尽了些绵薄之力，谈不上什么功劳。”
徐雁毫不客气地恭维道：“贺大人也太过自谦了，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服了这偌大的武林，怎么不算是大功一件？贺大人如此年少有为，真叫人佩服。”
贺含胭摇了摇头，笑得更开了些：“徐大人太抬举我了，说到年少有为，徐大人才是真正的年少有为，下官做的这些事，在徐大人眼里，只怕是小打小闹。”
徐雁接着夸道：“贺大人何必妄自菲薄。而且，这种智勇双全之事，换我可做不来。”
贺含胭收起笑颜正色道：“含胭不敢居功。”然后她拱起手接着说道：“此事能成，全靠陛下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若无陛下的深谋远虑，含胭什么也做不成。”
徐雁恍然道：“原来是陛下。”她亦拱手示意了一下。“想来也只有陛下，能在数十年之前便有此筹谋。陛下烛照万里，恩泽天下，实乃我等之大幸。”
二人又相互恭维了几句后，徐雁询问一下贺含胭何时启程归京，得到贺含胭的回复之后，便说要在平康城为贺含胭设宴庆祝一番，贺含胭道谢了几句。交谈过后，贺含胭请徐雁歇息一晚，明日再离开。但徐雁推脱说，城中还有事务要处理，不便再留。贺含胭便送她离开。
天阴山门处，贺含胭看着徐雁一行人远去的背影，止了笑意。在北地的晴日里，变得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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