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说东君的相貌是天下男子中的第一，我看却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我们阿晔，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这话的是一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戴着一顶漂亮的玉冠，坐在一间十分精致奢华的房间里。这是间卧房，里面的家具都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红玛瑙的珠帘静静垂在空中，架子上摆放都是些工艺精湛的金银玉器。房间铺满了地毯，上面开着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半人高的鎏金香炉里徐徐飘出缕缕白色的烟雾，散发出一股清甜的香味，充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里有四五个人，但是只能听见少年的声音。
少年的身前，跪着一个人。
少年边说，边用一把白玉扇子挑起眼前之人的下巴，笑吟吟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人毫无表情的一张脸。
“我们阿晔生得这般国色天香，惊心动魄，真如牡丹仙子，叫人见之忘魂。”
跪在地上的，同样是个少年，同样十七八岁，同样穿了身大红的衣裳，听了面前之人的话后，平静地嘲讽道：“你想夸自己就直说，用不着兜圈子，让人觉得恶心。”
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少年身形一晃，闷哼一声，面色痛苦，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一样。
过了片刻，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缓缓滑落。
从始至终，坐着的那个少年一直用扇子挑着他的下巴，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哎呀，我的扇子脏了。”
少年语气遗憾，拿着扇子的手终于移开。随着他的动作，他袖子上用金线绣成的花纹随着光影的变换开始流动起来，奢靡又梦幻。
“既然脏了，就不要了。”少年随手一挥，沾染了一丝血色的白玉扇子就被扔到了地上。
“不过本来就该扔了，碰了你的东西，怎么能再留着。”
少年慢悠悠地，理所当然的，像是在讲什么再普通不过的常识。
跪在地上少年扯出一个笑容，像是要再说些什么，但还未开口，就被再次袭来的疼痛夺去了思维和力气，没能将嘴里的话说出口。
坐着的少年语带责怪道：“怎么还是这么不乖啊。你这个样子，怎么能让人放心呢？。”
跪在地上的少年疼得开始张嘴喘气，下巴上的血汇集在一起，渐渐开始一滴一滴地坠落，正好落在地毯其中一朵花的花蕊上。
坐着的少年静静看着他，等到黄色的花蕊彻底被染成红色的时候，少年像是终于看够了，抬了下手，示意旁边的人停下。
跪在地上的少年已经是大汗淋漓，衣服都湿透了。
他的腰弯的像是要折断了一样，但他依旧撑着，没有让自己倒在地上。
坐着的少年突然笑了起来，像是看见什么非常好笑的东西。
“你的骨气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不管你懦弱不堪也好，宁死不屈也罢，我该折磨你，还是会折磨你。”
少年看着他就像看一个垃圾。
“毕竟你光是在这儿，就让我觉得恶心。”
跪着的少年突然也笑出了声。
“哈哈。就算是这样，咳，你不还是要让我活着，替你进京。”
一旁的人听了这话，正要再次惩罚这个冒犯他主人的少年，却被坐着的少年制止了下来。
坐着的少年突然换了副姿态，语气也变回了最初的那样。单纯、天真、还有毫不掩饰的恶意。
“说的不错，我确实需要你替我去玉京。”
“谁让你生了一张，和我一样的脸呢。”
六岁之前，魏紫一直和他的阿翁阿婆生活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里。这村子很小，在一座名叫莽山的山脚下，只有几十户人家。魏紫的阿翁告诉他，这座山之所以叫莽山，是因为之前有人在这座山上看见过一条巨大的蟒蛇。这条蛇比山上最老的树还要粗，比村子前面的小河还要长，已经修炼了好几百年，马上就要成精，所以一定不要往山上跑。要是被它吃了，就要和它一起变成妖物，再也不能做人了。
魏紫跟着阿翁的话想象了起来。山上最粗的树魏紫没有见过，但他见过村头的树，那棵树就已经够粗了，他一个人都抱不过来。至于村子前面的河，魏紫以前偷偷跑出去沿着这条河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头。这样看来，那蛇真的很厉害了。
至于魏紫为什么沿着河走，是因为魏紫就是在这条河里被阿翁捡到的。魏紫心想，沿着这条河一直走，也许能找到他的爹娘。
但这条河是这样的长，小小的魏紫从日出走到日落，走到肚子叫了又停，停了又叫，走到脚上越来越重，眼皮越来越沉，这条河还是蜿蜒着向前，怎么望也望不到头。
月亮爬到一半的时候，魏紫的阿翁阿婆终于找到了魏紫。魏紫这时候已经倒在河边，什么都不知道了。秋天的夜晚已经开始结霜，河水哗啦啦地打湿了魏紫的衣裳。
不过好在已经是秋天了，蚊虫蛇蚁的踪迹渐渐消失，不然要是被什么咬上一口的话，魏紫的小命可能就没了。
第二天，魏紫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一些恍惚，看着眼前歪歪扭扭的几根房梁，还以为已经找到了爹娘，含含糊糊地叫了几声，却唤来了魏紫的阿婆。
阿婆见魏紫醒了，立刻叫了起来，嘴里全是些感天谢地的话。她很快离开，又很快地回来，端来一碗稀薄的米汤，抱起魏紫，拿着勺子喂到魏紫的嘴边。
魏紫不甚清醒地问阿婆，爹娘呢？
阿婆流出几滴眼泪，说阿紫不想和阿婆待在一起了吗？
魏紫摇摇头，说秋天家里没收多少粮食，等他找到爹娘，和他们要一点，阿翁就不用天天摇头，阿婆也不用偷偷流眼泪了。
阿婆听了，把魏紫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不停地有水滴到魏紫头上。魏紫在阿婆的怀抱里清醒过来，知道他并没有找到爹娘。
魏紫的心里有点难过，但更多的是困惑。
那条河，怎么那么长？
阿翁知道魏紫醒了之后，骂了他几句。晚饭的时候，魏紫的碗里却多了一个鸡蛋。魏紫不想吃，家里有三只鸡，只有一个是母鸡，每天只下一个蛋。鸡蛋攒起来，是要拿去换钱的。
但阿翁却说吃吧，等明天他去山上采点药草，冬天就不用发愁了。
莽山上是有药草的，但外围的药草都被采光了。村里有户人家凶悍得很，不许别人采外面的药草。里面倒是可以采，但莽山这样高，又这样深，没有人敢深入。
魏紫很担心。
但第二天，阿翁还是去了。
晚上，阿翁没有回来。
魏紫坐在门前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第三天，才等到阿翁。
阿翁回来的时候，看起来疲惫不堪，身上不少地方还有擦伤。但阿翁心情却很好，他在山上找到了一条路，还发现了一个山洞。山洞里很干净，离地面又有些距离，住在里面很安全。
有了这条路和这个山洞，阿翁以后就可以去山里采药了。
魏紫和阿婆知道这件事后，都很开心。
阿翁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去把药卖了，还在集市上给魏紫带回来一个糖人。阿翁说这个糖人捏的是以前某个朝代的美人，叫什么贵妃。魏紫看着糊在木棍上的这一团，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个美人。
不过魏紫还是很高兴。
他向美人道了歉，然后把糖人分成了三份，和阿翁阿婆一起吃了起来。
阿翁又一次从山上回来之后，魏紫问阿翁，莽山里面是什么样的。阿翁就和魏紫讲了莽山的故事。讲完之后警告魏紫，一定不能往莽山上跑。
魏紫没想去莽山，起码现在不想。不过等他再长大一点，他会帮阿翁一起去莽山上采药。
魏紫答应了阿翁之后，心里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于是他又问阿翁，莽山的“莽”怎么写。
阿翁出了一辈子力，哪里知道这个。阿婆也不知道。
他们给魏紫起这个名字，也只是因为捡到魏紫的时候，魏紫被一块紫布包着。
魏紫没有得到答案，心里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连他的名字都不会写，又怎么会在乎一个莽山的莽字。
倒是阿翁，听完问题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魏紫，想不想要念书。
念书，魏紫不知道念书意味着什么，但既然阿翁说了，魏紫就愿意去做。
最后，阿翁摸了摸魏紫的头，说等挣够了钱，就送魏紫去念书。
念了书，有了出息，就不用被抓去当兵了。
阿翁和阿婆的儿子，就是被官府抓去当兵，死在了战场上。
就这样，冬去春来，转眼又到了一年的秋天。
今年魏紫家里的收成倒是不错，村子里的大部分人家，都收到了粮食。魏紫已经六岁，阿翁采药攒了一年的钱，算算差不多之后，决定明年送魏紫去镇上读书。
魏紫现在已经知道读书是什么意思了。村里最有钱的那户人家春天的时候送了他家的小儿子阿虎去镇上读书。阿虎比魏紫大两岁，魏紫和他一起玩过游戏。魏紫长得好看，过家家的时候，阿虎总要魏紫做他的新娘。魏紫才不愿意，他是男的，做什么新娘。阿虎不听，还是喜欢缠着他。
但阿虎去读书之后，就不缠着魏紫了。阿虎说，男女有别，他不能再和女孩子玩了。
这把魏紫气得够呛。什么男女有别，他明明也是男的。阿虎笨成这样，还怎么读书。
现在好了，等到明年，魏紫也可以去读书了。到时候他一定好好笑话阿虎一回。
魏紫站在村前的河边，幻想着以后的事情。
他还是经常来河边，只是再也不沿着河边走了。因为他突然知道，沿着河走，是找不到他的爹娘的。读了书，有了出息之后，才有可能找到他的爹娘。
想着想着，天渐渐要黑了。就在魏紫准备回去的时候，村子里突然传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声响。
像是尖叫，又像是哀嚎，还有令人胆寒的大笑。
魏紫愣了一下之后，拔腿就往村里跑。
跑到村口的那棵大树之后，魏紫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象让他不得不停下来。
赵婶的家里燃起了火光，李伯的屋顶上升起了浓烟，阿牛哥睁着眼睛倒在他家的门框上，春花嫂被扒了衣裳扔在大街上。
所有的声响在一瞬间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魏紫的心跳声。砰砰砰，一声又一声。魏紫的身体突然像灌了铅一样重，不听他的使唤。魏紫觉得他好像在往前走，又好像没有。
然后很长又很短的时间之后，魏紫看见了血泊之中的阿翁阿婆。
他待在原地，彻底没了反应。
好像有一声尖叫从他的喉咙里冲了出来。
但魏紫什么也听不见。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
就在他呆愣在原地的时候，一个骑马的汉子从旁边的路上冲了出来，拿着染血的大刀，伸手把魏紫提到了马上。
魏紫没有哭喊也没有挣扎，他的眼睛依旧看着倒在地上的阿翁阿婆。
直到汉子带着他越走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见村子的影子。
在山贼欢呼的怪叫声中，魏紫在颠簸的马上，离开了他生活了六年的家乡。
魏紫不知道村子里还有没有活着的人。除了他之外，山贼还抓了另一个孩子，打算把他们卖给人牙子。但是另一个孩子受了惊吓，发了高烧，没过几天就去见他已经是亡魂的爹娘了。
这个孩子叫阿仁，人很腼腆，很少出门，魏紫只和他说过几句话。
现在他也死了，只剩魏紫一个人了。
魏紫不想死。他想逃出去，也许村里还有人，也许阿翁阿婆没有事，也许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噩梦。
魏紫不敢闭上眼睛，他怕闭上眼睛之后，就再也睁不开了。
山贼们怕魏紫也出事，急匆匆地把他卖了。买他的人牙子见他生的好看，说要把他卖到盛州。那里繁华热闹，遍地都是风流才子，青楼和花船天下闻名。把魏紫卖到那里，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打好主意之后，人牙子又收了几个小孩子，带着他们前往盛州。
谁知在路上，遇到了百年难遇的大雪。
河道结了冰，只能走旱路。路上走的慢，天又冷，好几个孩子生了病，魏紫也染上了病。人牙子怕其他孩子也出事，便将他们丢在了路上。
雪下个不停，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魏紫躺在洁白的雪地上，看着阴沉的天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是闭上眼睛，是不是就可以见到阿翁阿婆了。
但魏紫闭不上眼睛。
要是什么都没有呢？
也许从见到村子惨状的那一刻，魏紫就再也闭不上眼了。
他会一直记着，一直一直记着。
就像现在这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