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贺含胭他们赶到了一处小小的驿站。这种驿站建在官道旁边，通常是一间或是两间屋子，里面有些桌椅板凳，外面还砌会个灶台，配个水缸。这些驿站里没有人看守，但有专门的人，每隔半月会来检查一次。这种驿站的作用，只是为了给赶路的人提供一个歇脚之处，不至于让他们露宿荒野。
平州地广人稀，这种驿站也就多些。到了那几个繁华的州县，官道好走，路旁更多的是客栈和旅店。只有一些穷苦的人，才会选择朝廷的驿站。不过那些地方的驿站，自然也更好一些。
贺含胭一行人到了驿站之后，从马车上拿出准备好的东西，有的去拾些柴火好生火做饭，喝口热汤；有的舀些缸里的清水，将屋里的座椅擦拭干净。跟着贺含胭的这六七个锦衣卫，都是常年在外执行任务之人，对这样的事早就驾轻就熟。灵罗过去干的是伺候人的活，对这些事也并不陌生。就连贺含胭，对此也适应良好。
至于傅宵眠，虽然是清源派这种大门派的弟子，但身为江湖中人，难免也会有露宿在外，需要自己动手的时候。
所以这群人里，只有沈飞光，是真正的什么也不懂。
众人都在忙碌，沈飞光插不上手，绕着驿站看了起来。他在车上闷了一天，下午本来想去找傅宵眠玩，结果傅宵眠听了他的身世之后，竟然对他很是愧疚。沈飞光觉得简直是莫名其妙，且不说贺家的事与傅宵眠没有关系，就算有关系，傅宵眠那个时候才几岁，要怪也怪不到他的头上去。
沈飞光反驳了几句之后，傅宵眠终于不再提这件事。沈飞光便让傅宵眠讲些中原武林的趣事，没想到傅宵眠却讲不出来。最后在沈飞光的提问下，傅宵眠讲了几件事，但这些事从他口里说出来后，一件比一件无聊，沈飞光听了几句就不想再听。
后来傅宵眠似乎是知道他讲得不太好，沈飞光觉得无趣，便开口询问沈飞光这些年来的生活如何。可沈飞光这些年哪有什么生活，无非就是在天阴山上练练武，发发呆，被关在院子里吸水发霉。沈飞光随便说了几句，怎知这随口一说竟让傅宵眠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天知道沈飞光说的时候有多么漫不经心，可傅宵眠听了之后却变得一脸的沉痛，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沈飞光本就与人接触不多，更没见过对他的遭遇如此感同身受，甚至比他反应还激烈的人。傅宵眠这样，让沈飞光隐隐有些烦躁，还有些生气，他心想，现在这场面，难不成还要让他来安慰傅宵眠？
可他明明是来解闷的，闷还没解开，先添了几分堵。
沈飞光实在不愿意陷在这样的氛围里，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了。
倒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了。
接下来的时间，沈飞光只能趴在车窗旁边上，欣赏北地萧瑟的风光。
现在，沈飞光绕着驿站转了一圈，又站在驿站边上眺望了一下四周。天色渐黑，远山渐渐化作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大地则是无边又无际的牢笼。风不停地在这片土地上游荡，人只能跟在它身后。
北地是如此的荒凉，如此的寂寞，又如此的壮阔。
站在北地的风里，沈飞光的心脏终于开始重新跳动。
离开天阴山的那一刻他没有这么激动，在路上的整整一天他没有这么激动，现在，天黑之后，站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驿站旁边，他竟然觉得说不出的高兴。
那方被伪造出来的如梦似幻的小院子，再也不能困住他了。此刻的天地是真正的天地，此刻的沈飞光也是真正的沈飞光。
就在沈飞光觉得天宽地广的时候，贺含胭走到了傅宵眠的旁边，询问他下午发生了什么。傅宵眠略有些歉疚地告诉贺含胭：“沈公子和我说了他的身世和经历，我一时有些失态，惹了沈公子不快。”
贺含胭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沈飞光的经历确实有些可怜，可这经历也让他的脾气和常人有些不同。师兄你平常待他就好，他虽然有点奇怪，人却不坏，寻常的道理也是懂的。”
傅宵眠心里想的和贺含胭一样：“师妹说的对，哪怕是普通人，见到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自己，都会觉得不适，更不要说沈公子了。他年纪又小，正是要强的时候，是我一时疏忽了。”
贺含胭“嗯”了一声，心道她这师兄照顾人久了，看沈飞光怕是像看失散已久的弟弟一样，可沈飞光明显是不想要一个哥哥的。不过现在傅宵眠知道了沈飞光的性子，今后和沈飞光相处必然会有所收敛。
然后，他们的对话就结束了。贺含胭没有解释她为什么不将沈飞光的事告诉傅宵眠，傅宵眠也没有为什么问贺含胭要让沈飞光和他们同行。
他们都很默契地只说眼前之事，暂时不管过去和将来。
只不过，傅宵眠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沈飞光在外面看够了，才回到了驿站。此时驿站里面已经被收拾好了，灶台那里也生了火，开始做饭。沈飞光看着灶台上的那口锅，好奇地问道：“现在出行都要自己带锅吗？”
贺含胭自然是没兴趣回答沈飞光的问题，何况这里有好几个人能给他解答。傅宵眠刚想要回复说，又想起清源派出行一般是不带锅的，一时卡住了。还是灵罗及时为沈飞光解惑：“沈公子，寻常人出行一般不会带炊具。不过要是出行的人数多，又有车马的话，就会带上这些。”
“原来一人一剑走天涯是假的。”沈飞光道。
灵罗笑道：“自然是真的。只是这人多半不是寻常人，他的日子也一定有不那么潇洒的时候。”
沈飞光点点头，神色间却并没有那种幻想被戳穿后的失落，仿佛只想知道答案，却并不在意这答案到底是什么。傅宵眠在一旁听着他和灵罗的对话，心里又对他多了几分了解。
沈飞光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后，接着问道：“这屋子又是谁建的，正好建在路边，却没个人看守，不怕这些桌椅板凳被人偷走吗？”
灵罗道：“这驿站是朝廷建的，为了方便过路的行人。北地人少，日日守着这里太过苦寒，因此朝廷只会过一段时间派人来巡视一下。再往南走走，就能看见有人看守的驿站了。”
沈飞光听完后随口问道：“朝廷竟有这么好心？”
谁料沈飞光的话音刚落，本来正忙着其他事的几个锦衣卫全都冲上前来，拔出绣春刀，用闪着寒光的刀锋对着沈飞光，面露凶色，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沈飞光扑倒在地。
锦衣卫动起来的那一刻，傅宵眠也在同一时间站了起来。
沈飞光站在原地，看着围住他的七八个锦衣卫，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要杀了我吗？”
沈飞光是没有出过天阴山，却不是没有经历过这样凶险的时刻，甚至更危险的场面他都见过。虽说他现在内力全无，但想要逃出这个人的包围，还是易如反掌。
这几个人不可怕，麻烦的是，这屋里有一个傅宵眠，和一个贺含胭。
从锦衣卫拔刀到现在，贺含胭一直坐在那里没有出声。
灵罗已经默默地退回到了贺含胭的身边。
作为这间屋里现在唯一坐着的那个人，贺含胭先是喝了口水，接着看了眼灶台下的火，最后才将目光转移到沈飞光身上，对他说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陛下怜天下行人奔波之苦，特意吩咐各地修整官道，建设驿站，又派专人管理巡视，就是为了让我等在路上少受些罪。天下万民对此无不交手称赞，感激涕零。沈飞光，你作为大盛的子民，在天阴山上待了这么久，是时候沐陛下之光辉，感陛下之圣恩了。”
沈飞光沉默不语，一旁的傅宵眠却暗自心惊。他虽然猜测沈飞光是因为冒犯了朝廷，锦衣卫才对他拔刀相向，但听到贺含胭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后，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当今陛下虽然是难得的明君，但锦衣卫对其如此维护，连一句询问都听不得，还是叫人目瞪口呆。傅宵眠惊讶之余也不由地庆幸，当日在天阴山的牢狱里，只有贺含胭和灵罗二人。傅宵眠虽然不惧锦衣卫之威，也不怕刑罚加身，但要是因此连累了师门众人，只怕是万死也难以谢罪。傅宵眠不由地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必定要谨言慎行，不能再犯如此错误。
想完了这些之后，傅宵眠又不由地担心起了沈飞光。沈飞光到现在都没有说话，怕是心有不服，要是再出言冒犯，可真就危险了。
傅宵眠正欲替沈飞光求情，就见沈飞光眨了眨眼，既不生气也不委屈地说道：“既然陛下是如此明君，那我的确不该出言冒犯。我在山上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多谢贺大人提醒了。”
沈飞光的眼神看向贺含胭，贺含胭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见他的眼中确实没有愤恨之意，这才让锦衣卫放下刀：“念你不知者无罪，这次就算了。以后管好自己，别再胡言乱语。”
沈飞光如此听话，不用傅宵眠帮忙就能脱困，倒叫傅宵眠心中一时不是滋味。只怕是这些年的经历，才让沈飞光有了这样的反应。
然后，傅宵眠看着沈飞光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到桌边坐下，目光澄澈地问道：“什么时候吃饭，我饿了。”
灵罗又恢复了一张笑脸，回答沈飞光：“晚饭很快就准备好，还请沈公子稍等一下。”
沈飞光“哦”了一声。
傅宵眠不禁弯起了嘴角。
也许是他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了，沈飞光是真的不在意刚才的事情，是他将沈飞光想的小气了。
至于沈飞光，他是真的饿了，也真不觉得几个人拿刀对着他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不过他倒是对当今天子有了几分兴趣。可惜这一屋子的人里，恐怕只有傅宵眠能和他说说今上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现在时候不对，他只能将心里的这几分好奇给压了下去。
晚饭并不多么丰盛，但在这初冬的夜晚里有一口热粥喝，感觉是真不错。而且，这屋子虽然简陋，可比马车挡风多了。沈飞光在这里过了一夜，对贺含胭说的话，倒是信服了不少。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简单用了些早饭，然后将屋子里的火灭个干净，检查了一番后，再次出发了。
傅宵眠照例上了前面的那辆马车，谁知刚坐下，沈飞光紧接着进来了。
“沈公子有什么事吗？”傅宵眠问他。
“你不用叫我沈公子，叫我沈飞光就行。”沈飞光道。
傅宵眠想了一下，然后问道：“沈公子不打算恢复贺家公子的身份吗？”
“贺家？”沈飞光疑惑道，“贺家已经没了，贺家公子的身份又有什么用。而且，贺飞光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贺含胭的兄弟，我可不想做贺含胭的弟弟。”
傅宵眠倒是没有异议：“沈公子说的也是，斯人已逝，沈公子开心最重要。”
沈飞光学着傅宵眠的语气：“傅公子说的也是，叫什么都好，傅公子开心就好。”
傅宵眠被沈飞光逗笑了。这一笑，便如玉树开花，皎洁无瑕。
沈飞光才没兴趣欣赏傅宵眠的笑颜，马车此时已经动了起来，贺含胭在队首，随行的锦衣卫跟在马车前后。沈飞光终于有机会问傅宵眠问题了。
“傅宵眠，你知道当今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傅宵眠听了这个问题后，脸上的笑收了起来，轻声道：“当今天子，是个难得的明君，外驱敌寇，内安民生，使天下太平，四海安定，百姓安居乐业，我朝繁荣强盛。”
“这是我知道的，”傅宵眠垂眸接着说道，“至于说圣上个人如何，我并不知晓。”
沈飞光评价道：“听起来还不错。”
“沈公子问这个，是因为昨晚的事吗？”傅宵眠试着和沈飞光说话时直白一些。“沈公子是否对昨晚之事还有怨气？”
“我没什么好怨的，”沈飞光往后靠了靠，“要是没有贺含胭，我现在还在天阴山上，而贺含胭是他派来的。这么算起来，他也算对我有恩，我干嘛怨他。”
竟是这种理由。傅宵眠心道，还真是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说到这里，傅宵眠倒想起一件事来：“不知沈公子是否知道，但我先提醒你一下，当今天子，并非男子，而是位女子。”
嘿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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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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