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温南慢悠悠地从牛皮本里抽出专用电梯卡，带她走进电梯间时，赵莫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直到……她站在高达二十米、用五块五百平金属化透明玻璃上下隔开的搜查空间内，她才惊觉——温南这个狗！只说了平面面积！没说层高！
“开始吧，下面的三层交给你了，我去楼上。”仿佛没看见她吃了屎一般的表情，温南笑眯眯地指了指透明玻璃上方的空间。
顺着他修长的手指向上看去，诸多密码柜、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疙瘩密密麻麻地规整在上方的两个独立空间内。东西很多，再上层的能见度就不太高。若不是厚玻璃的折射存在偏角，赵莫还不一定能看出这是个五层空间。
在透明空间最底层的顶光投射下，金属棱角处泛着冷白光晕，莫名给了赵莫一种错觉——她正无知无觉地躺在手术台上，刺眼的无影灯光打在她瞪大的双眼上……
打住！
赵莫一激灵——前世连带今生，自己都没有进医院动刀的经历，不知道海马体是怎么编出这段记忆的……
难道是取材于梦境？还是来源于影视剧灵感？总不至于是弥留之际魂滞前世，看着自己履行器官捐赠协议的浑噩记忆吧……
赵莫打了个寒颤。
“相关存放箱的编号，”清冽的人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温南指了指光脑：“传到你的任务接收栏了，记得看。”
“机器外壳里的乌金含量超过了60%，你可以先用扫描仪粗筛，再挑型号。”
“哦哦好。”赵莫点开文件，快速记忆起20个机型。
“还有药剂试管，只要里面有蓝色样液，一律收集起来。”
说完，见赵莫点头应下，温南转身上了电梯。
目送着领导离开，赵师傅叹了口气，摸出腰间的金属扫描仪，一头扎进充斥着陈年老灰味儿的器械堆。
……
机器虽多，但并不难查。
乌金含量符合标准的，只占了全部器械的2%。再一对应型号，赵莫以半小时一层的速度，速通了三层器械堆。
至于药剂试管，并没有像器械那样规整起来，只需要查看操作台和离心机就行。
过程中出了点小插曲——离开物质分析的怀抱太久，赵·生化渣渣·莫跟不上离心机的迭代速度，不知是误触了什么键，直接把一个机器整解体了，叮呤哐啷地摔了一地。
好在散架的机器里没装试管，没造成什么损失。
除此之外，一切顺利。
*
“叮”
电梯停在透明空间的第四层。
“温队……”赵莫丁零当啷地跨出电梯，来找领导会和。
传输资料的温南回转过身，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圆溜溜的脑袋在那摞一人高的三大块贮存箱后左窜右窜，步伐稳健地朝自己这儿来。
移动间，围在她腰间的、十多个或多或少带点蓝的试管坠着响，荡出清凌凌的回声。
“温队，东西放哪儿啊？”走到他面前，那张稚气混着锐意的脸从箱子后冒出来，哼哧哼哧地问。
稳重中带着一丝傻气……
“箱子放那儿就行。”温南神色复杂，指了指操作台和试管架：“试管架在那儿”。
“好。”当事人对领导的腹诽完全不知情，满心都是即将到手的奖金和补贴。
附在前臂的薄肌缓缓放松，突起的筋脉隐没下去，赵莫轻手轻脚地将贮存箱一字排开。
躬身时，腰间的玻璃管缓缓流动，碰出悦耳的叮声。
就在赵莫低头摆弄试管架时，观察良久的温南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赵莫，你的色彩感知力有退化吗？”
“啊？”赵莫懵懵抬头：“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把青绿色的样液管带上来。”温南严正神色。赵莫的特殊情况也许就是“七步倒”的未知后遗症。
“您说这个？”赵莫准确无误地取下腰带上的绿瓶子，指着瓶底微不可见的靛色沉淀：“我想着，这里面也带点蓝，我就把它带上来了。”
“……”
好消息：不是脑子有问题；坏消息，是化学常识有问题。
温南扶额：“我说的是蓝色样液，这里面是药品变质析出的结晶。”
“哦哦。”赵师傅埋头摆试管。果然，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让自己忙起来。
片刻后。
“温队，下一步……”赵师傅大功告成，摩拳擦掌地盼望着联合奖金。
温南盯着传输机，将转椅勾到她身边：“坐吧。”
“啊？”赵莫的屁股很诚实地挨在了椅面上。
“你不是要听前因后果？”温南抬头瞥了她一眼。
赵莫：“……”
差点忘了听八卦这一茬。
“哦哦是的是的。”赵莫局促地苍蝇搓手。第一次听领导本人讲八卦，她还有点紧张嘞。
这是温队自己愿意说的，听了应该也不会惹领导不快吧？她暗搓搓地将《职场三十六计之与上交际的智慧》抛掷脑后。
“所以，您当初加入食货鬼……”
“不是加入。”温南转过身，倚在操作台上：“是被拉舵看上的。”
赵莫战战兢兢地倒吸一口凉气。
拉舵是为星匪物色新人、扩大组织的一类人。不同于游走在联邦三不管地带的一般星匪，他们大都扎根在联邦底层，为组织打探情报、输送货源。赵莫五岁那年，刀疤和他那群手下就被查定为拉舵，抓进了3122星际监狱。
怎么自己一开口就爆雷？赵莫认输，欲哭无泪地回忆起《职场三十六计》。
温南好像并不在意，漫不经心地翻了翻传输进度：“他以领养人的身份，把我从福利院带了出去。他带我做了体检，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他用脚尖点了点地面。
作战靴的鞋尖磕在玻璃上，发出闷闷的钝响。但在赵莫听来，宛若鼓槌重落，“嘭”地砸在她心上。
她说不出这种滋味。
“他们看重了您的体质？”赵莫明知故问。
温南笑了笑：“对，我直接被送去了那儿。”
他指了指上方的空间。
赵莫向上看去。上层空间依旧用金属化的刚性玻璃与这层纵向隔开，但意外的不同是，第五层空空荡荡，四周也未被金属板覆盖，只是灰扑扑的石壁。
“那是训练场，通过特殊检测的，会被关在那儿。”温南嗤笑了一声：“接受驯……训导人的特殊指导。”
工作台传输工作的电流音越来越大。
赵莫仰着头，滚了滚喉头：“全天在里面？”
“会去塔外，北边有个星兽繁殖点，每月进去考核一次。”温南眯着眼，像是在回忆。
赵莫：“没有厕所吗？”
温南：“什么？”
“我的意思是，”赵莫看着温南，真诚发问：“全天在里面，食货鬼都不给装厕所吗？”
食货鬼连杀星兽的机甲都给得起，总不至于连厕所都不给装吧。
“……”温南顿了顿，也可能是哽住了。
半晌，他突然笑了，笑出了气音：“曾经有厕所，还有各种培训设施。”
“但那种培养方式太烧钱了，没过几年，汤姆就放弃了这个法子，那层楼就闲置了。”
赵莫猜，这里的汤姆，是被儿子送走的那个老汤姆。
“我走的时候，厕所还在。”温南抬头看了看玻璃隔层：“应该是汤姆把它拆了。”
这里的汤姆指巨婴，赵莫想。
“既无实力又没自信的家伙，总是谨慎的。”温南被动触发了毒舌技能：“玻璃地板，呵，也就他这种蠢货能想出这招。”
赵莫回忆了下电梯间的楼层按键——这五层透明空间确实就挨着黑塔顶层、也就是首领办公室。
“也是，一层是专出和他抢夺爸爸关注的心头恨们的训练场。”温南敛眸嘲讽：“剩下四层是他心腹大患的实验室，他怎么会不寝食难安呢？”
心腹大患的实验室——那就是温南的实验室喽！
捕捉到了关键词，赵莫趁机拍马屁：“不愧是您，凭借过硬的技术在土匪们的大本营闯出一片天。”
“对了，”没看懂领导的古怪脸色，赵莫继续嘚吧：“但您应该是被作为战斗人员培养的吧，竟然能让星匪承认您的才华，是金子果然能发光。”
温南神色不明地瞥了她一眼：“后来，我胜过了训导人，喂完药之后被放出去打劫。出去了两三次，我凑够了配药的材料，就把投名状给了老汤姆。”
换言之，自己发光和眼瞎的土匪没有半毛钱关系。
“……”
哈哈，这就是急于弥补嘴瓢爆雷的后果吗？赵莫被炸得心如止水。
但是——等等！被喂了药？那种定期要吃解药的药？！
“那老汤姆放心让您……”赵莫敏锐地察觉出什么。
“权力和偏爱会麻痹人的神经。”温南并不避讳自己十多岁时的思想无知和精神贫瘠：“蠢货为此眼红，可我达到了目的。”
“实验室和那条通道的初始权限，足以让我忽略蠢狗的吠叫。”
温南下巴微抬，不同于十多年前的风华正茂，再无对手的胜者总是收敛着锋芒。
赵莫预备鼓掌，可就在起手的那一刹那——
“我志得意满，所以，我，犯了错……”
赵师傅尴尬地放下爪子，悄摸瞅了瞅领导的脸色。
温南神色平静：“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摩羯蝎的兽血在镇静止痛上的效用。我推广测试了更多种类的星兽，最终确定，不同星兽血具备不同功效。”
“我冲动得愚蠢，把这件事告诉了老汤姆。他投入巨资，开始和雇佣兵、其他星匪、甚至是当时的一代反叛军，所有能弄来**星兽的组织合作，并给我下达了任务——研制出长寿药剂。”
“我已经膨胀得无可附加，甚至认为他是看重我的能力。加上这个项目的魅力，我从没有这么投入地付出我的全部心力。”
工作台发出轻微的响动——资料已全部传输成功。
温南不在意地关了它：“但是，实验失败了，锋齿虎和角蛇的……”
他话音未落，就见赵莫惊恐地捂住耳朵。
“温队，我、我觉得……配方类的东西，我可能不太适合听。”
天啊！大兄弟一着急咋啥都往外说啊。
根据赵莫之前听到的只言片语，能让研究所发奖金、老汤姆争抢夺取的，多半就是温南开发研制出的这类药剂。
第一研究所的所长和老汤姆啥好东西没见过啊，都这么看重那个东西，自己这个小虾米听了配方还能活？
职场雷达冒着红光，biubiu作响。
温南有些诧异：“没关系的，你的物质分析只拿了C。”
极具穿透力（其实没有）的锐利嗓音钻进了赵莫的耳廓，穿透了她的耳膜，到达了她的听力中枢。
“……”
赵莫麻木地放下双手。
真是让人无力反驳的安慰啊……
忙着追忆过错的温南并没有注意到某人心碎的声音。
他轻叹出声：“我告诉他，药剂效果并不如人意，仅能激发人体潜力，在短时间增强其爆发力。”
这个药效，让赵莫想到了军赛赛场的一种禁·药。
“他虽然失望，但肯定了这种价值。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他一个连硫酸铜都不知道的老废物，竟然对我的实验成果指指点点。”
赵莫：“……”
“我认为药剂的性质很不稳定，不可以立即进入临床实验。但是，那个老东西急着向金主献媚，扯了个理由，对我封禁了那条密道。”
赵莫想到了温南报出了那串激素数据，激动道：“那条密道！”
“对，”温南的嘴角勾出讥讽的弧度，看着阴恻恻的：“你没猜错。他在密道里扩建了一个实验场地，偷运了一批研究员来。”
“我一边调整药性，一边研制那见鬼的不死药，一直没注意到那些异常。”
“直到，那群不知所谓的蠢货告诉老东西，可以进行人体实验了。”
赵莫缩了缩脖子。
“我终于发现不对劲了。那天，组织里的骨干少了一半，我冲去他的办公室找他，没见到人。”
温南美艳的面孔微微扭曲：“那是我第一次违逆了那个老货。他只记得我的温顺，却忘了当初为了拉拢我，给我留的是密道的初始权限。”
“我开了密道门——哈，他竟然把那些重金培养出来的骨干们骗上了手术台，还迫不及待地拿自始至终衷心于他的傻子第一个开刀。”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块人形生物在手术台上变异、扭曲，徒手撕开了防护电网，撕裂了那个离他最近的倒霉蛋。”
“他的这里，”他取下眼镜，指着自己的山根：“像角蛇一样蠕动。”
温南的尾音在颤抖。
第五层那漆黑的天花板越发低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他扑向老汤姆的时候，我扣动了扳机。”
赵莫低下头，不忍心看温南的表情了。
她的视野聚焦在透明的地板上，耳边是清冽的讲述声。
“是的，我对老汤姆心慈手软了。没能亲手打死他，是我现在最后悔的事。”
“但我起了疑心，我开始质疑他的一切。我赶走了那群侮辱了研究员这三个字的废物们，接手了那个秘密实验室，以上传所有实验备份为代价。”
“老汤姆不得不答应我，即使他在怀疑我的消极怠工和野心勃勃，但他必须承认我的无可替代。因为他想要钱、想要权、想要无尽的寿命。”
“在自大这一方面，他和汤姆那个蠢货一脉相承，信心满满地给我留出了一年的时间。那一年，我做了很多事，也查清了很多被温顺蒙蔽了的真相。”
“我决定了，我要走。”
赵莫垂下的眼睫里，没有映出温南那近乎艳鬼的模样。
“在送走那个愚弄我的老货、销毁我的错误之后，永远离开小丑的身份，离开这座塔。”
温南的声音骤然冷静下来：“三年的时间，我以为自己销毁了他手里的所有备份，就在我寻找出手的时机时，他率先动手了。”
“然后，他死了，我以为他会死。”
“这打乱了我的计划，我没能完全治好疯疯癫癫的傻子。也没搜出他偷藏的母本，”温南的目光落在泛着幽蓝的药剂瓶上，“哦，还忘记了补刀。”
“拖到现在，一切才有了了结。”
他出神道：“但药剂流出去了，也许是老东西的金主、也许是汤姆那个蠢货，也许是老东西散药收买的那些人……”
嗯，药剂的创制者也没想到，可笑的长生药会流通成联邦禁药。
赵莫抬起头看向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脑。
悲怆奇妙的经历，有趣巧妙的叙述手法。
第一人称辛辣锐利地剖白了自己、点评了所有人，但又在一些细微之处闪烁其词，让人忽视他救治傻子的动机、放过黑塔的原因，还有曾经决定销毁药剂的初心。
温南没再说话，赵莫也贴心地给足领导缓冲时间。
直到——牛犇犇的大嗓门欻地刺破寂静。
“赵莫呢赵莫呢！我和王树到啦！快来迎接我们！”
温南脸色很臭地转头看过来。
无意识按下接通键的赵莫干笑两声：“不、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按到接通了。”
说着，将光屏调成广角模式。
刚想质问赵莫不好意思个啥的牛犇犇，就这样瘪鼓着嘴、瞪着小豆眼，直面了温南。
“王树呢。”温南带上眼镜。
牛犇犇瘪嘴：“在旁边吐呢，这传送通道太破太颠了，还有你送来的飞船，又小又……”
在温南“温和”眼神的鼓励下，牛犇犇的抱怨声越来越小。
“进来了就去搜东西，”温南笑得温柔，“是我发的步骤和地点不够详细吗？”
牛犇犇很是不服，但老老实实：“没有。”
“那就快去查吧。”温南话音刚落，赵莫就很有眼力劲地挂断了通话，不给牛犇犇作死（划掉）回嘴的机会。
她弱弱举手：“那我也去帮忙？”
“可以，”温南点点头，提醒道：“下电梯不需要电梯卡。”
“我还要处理一些事，搜完了就在出口等我。”
赵莫应下，转身走向电梯。
“对了。”她突然转身。
“怎么了？”温南收回了伸向试管架的手。
“那个人，是安德烈，还是俚、另一个男的？”赵莫犹豫了会儿，还是问了出来。
动不动疯疯癫癫，还被温南打了报告做处理的，只有这两个人。
温南顿了顿，叹气声微不可闻：“……是安德烈。”
赵莫沉默地点点头。
就在她转身离开之际，温南又出声叫住了她。
“赵莫，你很有意思。”
所以，别让我失望。
“我也这么觉得。”赵师傅的脑子停摆了。
“……”
“咳咳，我是说，谢谢您的夸奖，我会继续努力的！”又又又嘴瓢的赵师傅落荒而逃。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点，但是大长章哦（对我而言）
非常感谢给我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也非常感谢喜欢这个故事的小天使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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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星际护航（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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